王知縣麵見太太的麵容板著,眼皮下垂,這顯然是生了氣,便帶了微笑將太太麵前的水煙袋拿著。王太太劈手將煙袋奪了過去,瞪著眼道:“你不要拿我的東西。”王知縣縮了手,將一雙古銅色的皮袍長袖子垂了下來,活像個奴才,搖扯著腦後的小辮,隻在肩上擺著。笑道:“太太,你為什麼好好的又生氣?”王太太道:“你縣太爺的架子,隻能在別人麵前擺,怎麼能擺到我的麵前來?我叫你來有幾句話說,還下個請字,很看得起你,你為什麼老不來?”王知縣道:“太太,不要做這種排場,老實告訴你,我這頂大帽子有些靠不住了。剛才有省裏來的人說,長毛賊預備了民船幾萬隻,沿江東下。聽說黃州丟了,南京調了大批軍隊,開到九江去堵塞。但是人心很搖動,恐怕是堵不住,我先以為長毛由黃梅攻太湖,這裏或者要先受殃,我們還有回江南去的一條路。若是長毛得了九江,安慶就靠不住,逃走也沒有了路。而且黃梅這條路上的長毛,隻要九江一得手,他們必定跟著上,為的是官軍兩麵迎敵,有些來不及。到了那時,我們走也不行。這樣看起來,我們是死無葬身之地,你這發的什麼閑脾氣呢?”
王太太聽了,心裏自然是有些慌亂。但是也不肯就顯著害怕,淡淡地笑道:“你又把話來嚇人。你們三天一個風潮,兩天一個消息,總說是長毛要來,其實是自打屁,自驚慌。”王知縣道:“這回是一點不會錯的,剛才還有同鄉候補縣府餘至剛給我來的一封信,說是南京的陸製台日內就要經過安慶,到上遊去督剿,省裏正在辦差,這豈能是假的?他信上又說,過了年就把家眷先送回浙江去,脫出自己一個人的身子,好進退自如。而且說潛山是軍家要地,勸我早為之計。我接了這封信,正沒有了主意,你就派人叫我來了。這件事,我是十分為難,若是不走,我不敢說一句無事。我雖不過做朝廷芝麻大的一個官,並沒有什麼雨露之恩,但是我是有守土之責的,萬一這座城不保……”王太太站起來道:“你不要說那書呆子的話了。你是個文官,出兵打仗也不是你分內的事。武官抵不住長毛,叫文官守城,有什麼用?餘老爺既是專差送信來,那自然風聲很緊,你還是想個主意吧。”王知縣這才拿起了水煙袋,點了紙煤,在手上捧著,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許久才道:“我是不能現在就走的。要走除非也是你帶了兩個孩子先走。隻是這條通省大路,現在是兵馬不絕於途,若是讓人知道王知縣已經送家眷走了,這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明知道應當先送你們走,但是怎樣送法,我簡直拿不出主意來。”王知縣如此說著,依然是捧了水煙袋,隻管在屋子裏踱著步子。
王太太道:“我們還是不曾打算一定要走。假如斷定了走,當然我也不能夠搭了什麼太太的架子走,也不過裝成一個難民的樣子,有小轎就坐小轎,沒有小轎,就是坐了獨輪車子去,也可以的。隻是兩個孩子,還有這丫頭,我怎樣帶得了許多?”王知縣對於這層,還沒有下一句斷語哩,丁作忠就闖進了屋子來,臉上帶著極沉重的樣子,卻從容著向王知縣道:“剛才的話,我也聽到了幾句。若是姐丈覺得要有人送姐姐才妥當,說不得了我陪姐姐走一趟。”王知縣捧了水煙袋,依然沉吟著道:“若是果有非走不可的話,當然你送了去是很妥當的。還遲一兩天看看。這兩天,派出去探子不少,等他們有了回報,兩下裏一參酌,大致的情形就可以知道了。說了半天,太太叫我來有什麼話說,還沒有提到。”王太太這就望著丁作忠,意思問他怎說。丁作忠聽說姐姐要走,他就變了計劃了,這就向王知縣彎了彎腰,手垂下,做個要請安的樣子,這才笑道:“就是汪孟剛那案子,他已經托人來說合了,隻是數不過一百來兩。我想,案子我們是辦得這樣的大,倒隻有這些個數目,這事叫人倒不好了結。”王知縣皺著眉歎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們是泥菩薩下水,自身難保,還管別人的閑事做什麼?”王太太道:“你這可不像話。人是你關起來的,現在怎麼說不管人家的閑事?你縣大老爺自己辦的案子,倒是閑事嗎?”
太太雖是不懂公事,這幾句話卻是說得非常的切實,叫王知縣說不出第二個理由來,便笑道:“這件事都是為了給作忠做麵子,才這樣辦的。其實真鬧到省委麵前去,也不好辦的。既是他們服了,那就算了,讓他把款子繳上來,再叫他遞張保結,把人放出去就是了。”丁作忠不敢作聲,退了一步,將眼睛向王太太看了一下。王太太自然會意,便向王知縣板了臉道:“作忠裏裏外外忙了許久,難道就算白忙了嗎?這一百銀子,應該全給他才對。不過大水浮不過鴨子去,無奈案子是你辦的,讓他分五十兩好了。”王知縣本來不願意。可是想到要托舅老爺護送太太下省去,還有許多細軟東西,也要太太帶去,總是瞞不了他的,總以不得罪他為宜。便由太太臉上看到舅老爺臉上去,隨後才道:“一個年輕輕的人,這樣整大批的得那容易錢,實在也不是好事。不過太太既是這樣主張,就算我送他的盤費都在內,給他五十兩吧。那五十兩……”太太接嘴道:“那五十兩,歸我好了。”王知縣見太太微微地睜了那雙杏眼,兩塊腮肉向下沉著,這氣頭子還是不小,自己如何敢再說什麼,就連連扛著兩下肩膀笑道:“裝模作樣的,我也坐過兩堂,我這工夫,就該白費的。”王太太道:“並不要你放人呢。你留著人在這裏作押賬,還怕事主不會拿錢來領人嗎?”王知縣這就掉過臉來向丁作忠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好白得人家的銀子嗎?得了銀子,還把人留著做押賬。”
丁作忠道:“我打聽說,這筆銀子是曹金發墊出來的。曹金發為什麼這樣墊銀子呢,因為他很想謀得汪孟剛的田產。汪孟剛一日不出去,他一天不能得著汪家田產。而且汪家就是出這一百兩,也有借字在曹金發那裏的。他們也不肯白白背上一筆債,也會催老曹辦完這件事的。幾下裏逼他,不怕他不拿出錢來。因為他在汪姓麵前說了硬話,有他拿一百銀子出來,人準可以放走。現在不放走,怕他不再拿出銀子來嗎?”王知縣聽了這話,想到這縣官不定能做多久,能撈幾文現款,就撈幾文現款。心裏一活動,就答應道:“好吧,就讓你們去分這筆款子吧。我還要去看公事呢。太太這也就可以慢慢地收拾行李了。我現在心裏煩亂得很,也沒有工夫管這些小事。”他說畢,回簽押房去了。丁作忠喜出望外,和姐姐拱手作了兩個揖,也回房過癮去了。他們這邊很自在,那住在祠堂裏的曹金發卻慢慢地焦躁起來。滿望著銀子送去了,晚上就可以過堂,王知縣申斥兩句,讓汪孟剛具個結,也就完了。不想過了一宿,動靜毫無。到了次日,隻好親自到衙門去拜訪丁作忠。不想連去三次,都未見麵,第一次去,是他沒有起來。第二次去,到上房回話去了。第三次去,差人說出話來,竟是老老實實地擋駕。曹金發如何不明白,這是丁作忠撒賴訛錢。若是他這樣一訛,就湊出一些銀子來,自己又圖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