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也是沒有了主意。不拿銀子出來,這事情不能了結,拿銀子出來,自己可舍不得。這都是壞在朱子清這個酸貨身上。他若是不走來大叫,說我得了三百銀子,丁作忠也就不為難了。禍由他那裏起,那就讓他去了結。主意想得了,就在祠堂裏燒煙等著。不多會子工夫,汪學正來了,進房便道:“我今天來了兩次了,都沒有碰到金老爹。”他躺在床上燒煙,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梗了一頓,才道:“你來了兩次,你可知道我到衙門去了五六次了?”學正道:“都多謝金老爹幫忙。”金發冷笑道:“你不用多謝我,你多謝你嶽父朱子清吧。”學正已經聽朱子清說過,和曹金發拌過了嘴,但不知道此外還有什麼事,便笑道:“他老爹是個道學先生,你老爹何必放在心上?”曹金發突然坐了起來,兩手一拍大腿道:“這事糟了。他昨天到這裏來的時候,胡說一陣,且好丁作忠在場。你本來是交我三百兩,我原封未動,交給丁作忠。他收了銀子,記起你嶽父的話來,說是你府上預備了送縣尊三百兩,也送丁師爺三百兩,現時還差一半呢,不能放人。銀子是丁作忠收去了,權柄在他手上,我管不了,你去和他講斤兩,我管不著。”汪學正真不料銀子拿出許多去了,事情倒變掛到這樣,人呆站在屋子裏,望了曹金發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他既不肯放人,就不該收我們的銀子。而且你老爹也不該不得他一句話,就把銀子交出去。”曹金發站起來,板了臉道:“你說這話,是要我賠你的銀子嗎?”
汪學正道:“這可不敢說。不過這件事,既是你老爹經手的,就望你老爹始終其事。”曹金發道:“你叫我怎樣始終其事?銀子在你們手裏,人在他們手裏,他們不放人,你們不出銀子,我有什麼法子?”汪學正見他推個幹淨,大為不服,也就板了臉道:“我們怎麼沒有出銀子?”曹金發道:“不錯,你們出了銀子。誰叫你嶽父說那番大話,說每人三百兩?他會說大話,你叫他去辦。”學正道:“他今天已經下鄉去了,要不然,我立刻拉他來對質。”曹金發道:“不忙,我們可以下鄉對質。”學正道:“我們都下鄉去對質,縣裏的事,就丟了不問嗎?”曹金發冷笑道:“你以為空嘴說白話,人就可以出來嗎?我今天到衙裏去了五六次了,並不是不拿老麵子去碰,老麵子碰不過去,那也沒有法子。無論如何,今天我是不能再去的了。”學正揣想著他的話,多少總有些根由,一味和他爭吵,也是無用。於是又把性格和緩下來,同曹金發說上了許多好話,請他幫忙幫到底,曹金發這才答應著明日再去和丁作忠接頭。汪學正也覺得曹金發親手接過了三百兩銀子去,這件事總不能推開不問。當日已晚,且回客店安歇,到了次日,再向曹家祠堂來探曹金發的消息。
不想到了那裏,看守祠堂的人說,金老爹去了衙門一趟,沒有見到丁師爺,他家裏派了人來接他回去過年,他已經坐著原轎子走了。學正這就斷定了,他是有心回避不管。不用提,三百兩銀子,全都拋下水去了。站在那祠堂裏,怔怔地站了一會,冷笑了一聲,說句:“那也好。”
他在曹家祠堂裏,將正梁上的匾額以至於各柱上的對聯,都注意看了一看。覺得他們府上,一般的用那極好的格言來教訓他的子孫。然而像曹金發這樣的人,竟是忝為族長了。想著想著,又說了一句那也好,這才走出去。明知接父親回去過年,那是沒了指望了,就把身上帶來的散碎銀子,買了許多吃的,送到班房裏去。對於班房裏那幾個皂班,又送上了幾兩銀子過年禮。隻把好話去安慰父親,說年過了開印以後,就會釋放出來的。在縣裏把父親安頓好了,怕家裏母親盼望,又得趕回家去。見了母親,也隻說是老爺要過年,不過堂,開了年,人就放出來了。家裏人以為送了銀子出去了,總也覺得事情不會假。汪學正把裏外都哄騙過去了,到了第二日,也就打算把嶽父找了來,去和曹金發對質。不想在這日正午,鄉下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地保儲丙元帶了兩個幫手滿鄉敲鑼喊叫著:“今天下午,有省兵過境,每戶人家,預備白米一升、幹柴五斤。每五戶人家,要預備鹹菜一斤、鹽四兩、香油半斤。限定酉時辦齊,有人來取。若有不辦的,軍法從事。”這鑼聲一響,各村子立刻都轟動起來。大家疑心大兵到了,也就是長毛到了。整群的人,跟了地保後麵問話。儲丙元的答複是:“縣老爺是半夜裏得的信,地方上是剛剛得的信,究竟什麼情形也說不上。縣差是這樣吩咐下來的,地方上隻有奉縣太爺的憲諭辦。”大家既是摸不著頭腦,就越發地驚慌起來。那在大路邊住的人家,早就存了一個跑反的計劃,聽說大兵要到,如何忍耐得住?在這鑼聲響過一個時辰以後,這鄉下,就發生了百年以來沒有的大騷動,慌亂,恐怖,淒慘,所有緊張些的形容詞,都用得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