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先生之死誌決矣(1 / 3)

朱子清為人,向來是吃方塊肉的,有時在書上搬下一番道理來,家裏人全莫名其妙,他倒可生可死。這時他一本正經地說可以救這全山的人,秋貞默然地站在他麵前一會子,隨著就低聲問道:“爹,我倒有一句話要請教你。這山上許多人,都莫奈長毛何,你一位老先生,有什麼力量,可以把長毛全數打退?”朱子清手摸了兩下胡子,淡笑道:“此匹夫之勇也。我焉能出此?”陳氏插嘴道:“你不下山去打仗,有什麼法子可以打退長毛?”朱子清道:“此國家大事,豈爾等婦女們所能知道?果然我要替山上練勇出力,我自有我的辦法。”陳氏道:“你有什麼辦法?我倒看不出。”朱子清這就有些不耐煩了,不免板了臉道:“我說了這些國家大事,教你們婦女們不必過問,你倒偏要打傾沙鍋問到底,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了。”陳氏見這位老先生發了氣,這就不敢向下說了。他坐在草堆上喝了一盞白開水,對秋貞望了望,把書上“居,吾語汝”兩句文言譯成白話了。便道:“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秋貞看看父親這樣正正經經的神氣,卻是不能違拗著他,臉上雖是不帶什麼笑容,可也斯斯文文離著父親三四尺地方坐下。兩腿盤著,兩手交叉著放在懷裏,對父親望了一下。朱子清把那隻粗杯子放在地上,微微地咳嗽了兩聲,才正了顏色道:“孩子,你雖不認得字,倒也還聰明,平常我說的話,大概你也就聽得很熟了。人生亂世,固然是很可怕的,但是隻要自己拿定了主意,把死字放在前麵,遇到不得了的時候,自己就預備一死,那就心地坦然,什麼喪氣失誌的事,都不會做出來,因為人生最難堪者,莫過於死,死不足惜,則一切可懼者不足惜矣!”陳氏把針活抱在懷裏,正瞪了兩眼,向他盯住著。直等他把這篇文言說完了,就把嘴巴一撇道:“嘰裏呱啦說了這一大篇話,也不知道你鬧些什麼。你還說別人不知死活呢,你倒在這種日子叫自己姑娘坐在麵前,沒事談文章。”子清道:“你懂得什麼?我講的是人生大道理,怎麼說是談文章呢?”於是掉轉臉來向秋貞道:“我所說者,你已經明了嗎?”秋貞料著父親是壯人家膽子,教人不要怕死,便點點頭道:“你老說的,我明白了。”子清便向陳氏道:“你慚愧不慚愧?她是青出於藍的了。”陳氏將嘴一撇道:“什麼鬼話,我真不要聽。”立刻低下頭去,一陣做針活,對於他的話,一點也不聽。朱子清卻也不一定要她來聽,又繼續地向秋貞道:“你母親隻是一位村婦,所知者不過是淘米洗菜、養雞下蛋。”陳氏插嘴道:“你罵我的這兩句話,我可懂了。淘米洗菜怎麼著?那不是女人的本事嗎?你若知道養雞下蛋,那更了不得了。你知道雞吃什麼,就會下蛋。你知道怎樣的蛋才可以孵小雞?”子清皺了眉道:“我又不曾和你說話,你要打什麼攪?”陳氏道:“哪個要同你打攪?你提到我頭上來,我就插嘴說話。”子清翻著眼睛望了她一陣子,覺得也沒有法子可以奈何她,索性不向她搭言。於是對秋貞道:“我們說我們的,不要理她,俗言有一句,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句話移到書上去說,就是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男人有男人做人的道理,女人也有女人做人的道理。平常,我也和你講過。現在,我這樣一大把年紀,又是圍困在這種山衝裏,哪一天大數到來,我是不得而知的。到了兩腳一伸,我不能管你了,那時候要你自己做主了。”秋貞見他這般正正經經地說著,這話不能無由,便正了顏色低聲道:“我雖沒有讀過書,但是你老人家平常對我說的那些正經大道理,我全都記在心上了。天下太平,大家無事,那就很好。萬一有事,我決計不把性命看重,留一個清白身子,回答我二老爹娘。”子清抬起一隻手來,連連地拍了兩下大腿,微微昂著頭道:“我言青出於藍,非謬獎也。好!我就聽候你的話,自己放手做去。”又微微搖擺著兩下頭道:“有吾兒此言,吾誌決矣!”秋貞坐在旁邊,不免對父親呆看了許久,便問道:“你說這話,從何而起?”子清向陳氏看看,又向秋貞看看,這才點頭道:“吾豈好險乎耳?吾不得已也。”秋貞正了顏色道:“爹你到底有了什麼打算?你自己這大年紀,可不能胡來。”子清笑道:“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我豈有胡來之理?”秋貞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胡來,但是在這個日子,你隻有同大家一樣,在山上守著,不應當問別的事。”子清笑道:“作老子的人,念了一肚子書,到頭來還要受你的教調。這也不免太可笑了。”

說到這裏,子清突然站起來,走出門去,兩手反背在身後,在屋前草地上散步。走路的時候,口裏還念念有詞。看到那夕陽作黃金色,灑在了山上的草木上,非常可愛。於是念著詩道:“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在他念詩念得很得意的時候,趙二老爹一踱一踱地,正由隔山洞的一條小路上繞過。這就站住著腳,打量了起來。微笑道:“看朱子老這個情形,好像還在尋詩呢?有了佳作沒有?”子清猛然抬頭,微笑起來道:“此何時也?此何地也?尚可以說到尋詩嗎?”趙二老爹笑道:“那麼,子老爹在此徘徊不走,有什麼心事呢!”子清笑道:“我想著我們老了,不能做什麼事了。若是我有少年們那麼股子勁兒,我一定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是了。”趙二老爹連連搖了幾下頭道:“此話誠然,我們實在是不能指望著做什麼事了,隻有望之來生吧。”他一麵搖著頭,一麵點著腳走了。子清也昂著頭笑道:“趙二老爹未知我也。”他盡管是在那裏徘徊,直到天色昏黑,還沒有進門去。這時,李立青也是在家裏吃過了晚飯,已經休息多時,這又二次出來,要到山崖上去偵察。經過了這裏,看到朱子清隻是踱著步子來回不定,便也隔了山洞,從容地叫了一聲道:“子老爹,你還不回家去休息嗎?”子清哎喲了一聲,又拱了兩拱手。他也不再說什麼,就這樣走回家去了。立青心裏還放心不下山崖下那群天兵,也顧不得朱子清如何,趕快跑到懸崖上。這時,崖上已紮下了一個卡子,當著山洞口子的所在,堆了許多石頭,一時要塞起這洞來,隻要攜著石頭下洞,一會兒工夫,事情就完了。至於山上不肯預先把這山洞堵死,就為著大家都存了點僥幸的心思。假如得著機會,還可以由這個山洞口溜了下去。在石頭旁邊,用竹竿茅草,支了兩個小棚子,有十個人在這裏把守。立青又認為這裏重要,向父親還討了職分,在這裏駐守了。到了崖上,棚子外麵,正堆了些枯樹枝,燒著一叢火,十個守卡的練勇團團地圍住了火在抽煙閑談。一縷帶著紫色煙焰的火頭,向暗空裏伸張著。同時,附近的林竹,向了火光的一邊,都抹著紅色。丟上微抹白羅似的雲頭,一片片地牽連著,隻在那空當裏,露出兩三點星來。看那樣子,又在做陰天。山崖上總是有風的,偶然樹木一陣哄咚作響,把火星吹著亂飛。看看山底下,天兵營寨所在,燈火閃動,隱隱地在平地上露出一個黑圈子,這分明是那新築的寨牆。尤其是那咚咚更鼓聲,四麵八方,彼起此落,倒也露出一些殺氣。立青到崖上,耳聽這更鼓聲,眼看大地沉沉,那晚風吹到臉上,自也有一陣襲人的涼氣。他雖是年紀輕,卻也萬感交集。正這樣出神,卻是嗖的一聲,有一樣東西,飛到身邊。立青知道是有人放冷箭,立刻把身子一低。同時,已聽到石頭上下篤篤有聲,中了箭了。火光之下,看得分明,一支長箭,羽毛很稀少的,落在四五尺地之外。搶上前去,把箭拿到手裏看時,正是長毛用的。便蹲了身子向烤火的人道:“你們還烤火呢,這就是烤火烤出來的。若不是一叢火光,長毛怎樣會知道有人在這裏?不把火滅了,他們還放箭呢?”有一個人答道:“三哥,你忘了我們早上借箭的那個故事嗎?他們肯放箭就好,將來我們就用他的箭射他。我們隻管在這裏燒火,人躲開去就是了。”立青道:“我們人躲開了,不防備他們爬上來嗎?”那人道:“我們又不走遠,隻閃開幾丈路,躲在棚子裏。就是由洞口裏鑽出人來了,我們也有法子攔阻得及。好在這又不是大路,他們可以一擁而上的。”立青笑道:“這雖是一條飯桶計,但是他們不中計,也與我們無傷,我就依你的法子行計吧。”於是帶著笑,把枯枝在火焰上添著,大家全藏到棚子裏去。果然,那山底下倒並不怕中計,不時地向山崖上射一兩支箭。隻是並無大批地射來,縱然一夜射到天亮,這也為數有限了。聽聽山崖下的更鼓,已經轉了二更二點,一堆枯枝也慢慢燒去。那飯桶計不生效力,大家慢慢地有些倦。白天勞碌了一天,這時睡在厚而且軟的草堆上,身上一陣舒服,自然也各想睡覺,隻有立青同著兩位守卡子的練勇,坐在棚門口,不時地向山洞口張望。天上的雲團,結得更密了,很少有空當露出星點來。同時風停止了,樹木也沒有了響動,暗空裏覺得很沉寂。立青靠了一捆茅草,雖要打個盹兒,卻聽得草群裏有陣瑟瑟之聲。這深山上,總不免有個把野獸,他立刻驚醒了,張眼四看。最不放心的,自然這是通山下的那個洞口,看了一遍之後,複又去張望第二遍,這一下看清楚了,正有一個黑影子,伏在那洞口。他一驚非同小可,大叫一聲有賊,摸著插在身邊地上的刀,跳步上前,舉刀就待砍了下去。那人大叫一聲,跳起來道:“動不得手,是我呀。”這聲音很耳熟,立青倒退一步,喝問道:“什麼人?這時候敢偷看我的卡子?”那人又道:“三哥,怎麼你連我的聲音全聽不出來了。”立青放下刀來,哦喲了一聲道:“原來是朱子老爹,你深夜到這崖上來做什麼,假如一時失腳,跌了下去,那是有性命之憂的。”子清用很和緩的聲音道:“三哥,你不比別人,是一位讀書明理的子弟,我有兩句要緊的話同你說說。”他正說到這裏,所有在卡棚子裏的那些練勇,也都全跟著來了,將朱子清團團圍住。子清看到這些人,又接著道:“能上天明寨的人,那都是些忠勇之士,我要說的話,想必大家也全能領會。我說什麼呢?大家全知道,這山下紮寨為首的賊,是我的女婿。雖不是我親生之子,談起來,究竟也是我一層侮辱。好在這不肖的東西也念過幾年書,不是不知不識的人,今天我要拚了我這條老命,和各位分一點憂,決定周身不帶寸鐵,悄悄地溜下山去,到賊營裏去見汪學正。”大家聽了這話,似乎很驚訝,全哎呀了一聲。子清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人生總有一死。活到我這樣大年紀,死是快來了,不能不挑一個好地方來死。我現在下山去,少不得還是和賊人好好地勸說,動以大義,讓他改邪歸正,解了這山下之圍。假若他不答應,我就去見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