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寇深矣(1 / 3)

李鳳池審問俘虜到滿山都放出了火光,一個整時辰不到,山上的情形,大為變更。每遇一叢火焰,衝到半天空裏去,接著就是一陣震天震地的喊殺聲隨之而起。天明寨前麵的天兵大營,先是像平常一樣,隻有旗幟悄悄地在暗空裏招展,更樓上的更鼓,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數著那長夜,並沒有什麼特異的情形。忽然那更鼓變緊急的聲音,像雨點一般地敲打著。接著海螺嗚嘟嘟地吹起來,早是殺呀殺呀,一片大聲喊叫,狂風暴雨一般,由天兵大營,一直擁到寨腳下來。寨門裏消息寂然,並沒有一個人響應。這次天兵來勢很猛,雖是直達到山寨門腳下,滾木檑石全可以打到的所在,然而他們也不管,一直勁兒地衝殺過來。黃執中同汪孟剛全都親自出馬,雖沒有燈籠火把照耀他們自己的陣腳,但是那山頂上的火焰,在半空裏顯出一片紅光,隱隱約約地,也可以看到山腳下的人影。果然裏應外合的計劃,黃執中算是成功了,那寨門大木柱子上掛的懸橋,就慢慢兒地往下墜落,分明是要接人的樣子。黃執中心裏最是歡喜,手執了一根花槍,先搶到橋頭邊來。隨後幾十名伍卒也緊跟在他身後。殊不料這懸橋並不是他們理想中的東西那樣聽指揮,橋隻放到半空裏,卻又很快地扯了上去了。橋一扯上去,那寨門上的石頭和大樹樁子,就像雨點子一樣,由上直撲下來。那石頭塊子,每塊全有飯碗那麼大小,碰到人身上,人站立不住,就倒在地下。接著第二塊石頭又打了下來,無論在頭上或者在身上,都有性命之憂。因之搶先趕到浮橋邊的幾十個人,不死也受了重傷,成群地跌倒在地上。前鋒這樣一慌亂,後隊便站住了腳,不敢向前。可是前鋒沒有受到石頭打擊的,轉過身來,就向後麵跑。後隊站著不動的,讓前隊這麼一衝,跟著也是散亂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寨子門上嗆嗆的幾陣鑼響,那懸橋卻是真落下了。寨子裏練勇如潮湧一般,由寨牆上直倒下來。這裏的天兵,自己碰自己,已是慌亂得一塌糊塗,哪裏還能排隊迎戰。縱有兩三個人奮勇回身迎戰,無如練勇是紮好一個陣勢落下來的,絕不是各個人可以抵得住,隻要交手幾下,就死在刀槍交加的下麵。所幸他們的營門,始終不曾放鬆。在浮橋前分站著兩排長矛隊,看到前麵陣勢大亂,索性八字分開,斜著向前衝兩邊衝出。這在太平天國的軍隊裏麵,是一種特殊的陣勢,叫作口袋陣。口袋陣的厲害,在於他容易抄到敵人的後方。敵人若要迎擊,絕不能丟了一麵,專迎擊一麵。若是兩麵都去迎擊,敵人是事先沒有布置的,就把他的隊伍分作兩股。那時,天兵把後隊改為前隊,向中間突出,前隊右角的後隊,也改為前隊,隻把斜出到左角的前隊變成後隊,繞了大半個圈子,一齊向對方左手衝殺。受擊的人,一時眼花繚亂,不知道他們用意何在,往往是會吃大虧的。但這樣做,也不是他們一定的規矩,有時看到敵人右翼勢力薄弱也就集中了隊伍向人家右翼衝了去。這種口袋陣,敵人遇到,總是上了圈套的多。這時,天明寨上的團練取了那猛烈的勢子衝下吊橋來,便是自家也止不住陣腳,和口袋陣的天兵相遇,兩翼已是先行接觸到。究竟下山來的練勇,隻有二百人左右,陣麵展開得不寬。鳳池親自在隊伍裏麵指揮,見到敵人隊中雖退,而兩翼張開,分明取了包抄之勢。後退呢,那是亂了陣勢,更要失敗。分開左右來敵,力量又不夠。反正是練勇直撲向前,原是止不住的,索性再跟著追過去,學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鳳池舉了手上的長槍,叫道:“大家隨我來的!”於是緊隨了那敗退的天兵向營壘裏追。

這裏的營門,本是打開了,待敗退的天兵自家進去的。這時,自己的隊伍退進了營門,練勇也就跟著追進了營門。鳳池四周一看,營牆築得很厚,一重重的帳棚,在四周羅列著,隻估量這情形,軍隊便是不少,羊入虎口,稍停就可以全軍覆沒。如何可以停止?因之身子雖是拚命奔跑,心裏卻是不住地在那裏打主意。回頭看來,原來作包抄形勢的長矛隊,也有一部分跟著進營門,分明是轉頭來援救的。鳳池雖看到帳棚、軍器、糧秣,全擺在眼前,自己決不去動,即眨眼的工夫也不敢停留,直向前奔,看到營壘的正麵,也有所營門,正是四麵張開著。他心裏頭一喜,也忘了困倦,更打起了精神,領著隊伍再做一個勢子直衝出了門。當他們由大營前麵衝出去的時候,那迎擊的天兵,回轉陣勢,剛是由營後回了營裏,兩下首尾不相接,就不曾交手。至於原先由寨牆下敗退的天兵,看練勇已經追到了自己營裏,更是心慌。不但不在營裏接仗,反是由四處營門逃了出去。天明寨的練勇,始終是隨在鳳池身後的。見他一人當先,隻管在長毛陣勢深的所在向前闖,絲毫不受到天兵的攔阻。大家也就膽子大了起來,跟著他來闖。由前營廈闖出來之後,營外的天兵,反是零零落落地不成部伍。練勇們無論向哪裏衝撞,也不會受到攔阻。鳳池向寨門前看,那垂下來的吊橋,還沒有扯起,看看自己的練勇全隊不曾受了什麼損失。這就高聲喊著:“不用殺了,大家快回寨子去吧。”口裏喊著,身子站住了,靜待練勇全隊衝向前去。恰好立青站在山上,看到父親帶著練勇,已經殺進了長毛的營壘,這很覺得危險。加著在營外接仗的天兵,也都回殺到營裏去,假使他們把營門關上,豈不是一個也逃不出來?因之教寨上練勇,拚命敲著鑼,把前寨所留的三四十名練勇,一齊帶著衝下山來。口裏還是高聲喊叫著殺呀殺呀!在營外那些散落的天兵,見山下練勇由營裏衝出,而山上的練勇,又衝下山來,分明這是一種夾攻之勢。大家更是一陣胡跑。鳳池哪裏還敢戀戰,帶了全隊練勇,與立青的隊伍合為一處,就回到山寨上去。但是在山下的天兵,除了被寨門上的滾木檑石打著,死傷幾十人之外,一路之上,零零碎碎,在亂軍裏帶著傷的,躺在地上的還是不少。天軍正想裏應外合,把天明寨衝殺開來,不料一個練勇不曾捉到,自己反而死傷了許多人。尤其是黃執中自己,在寨門口下麵,被大石頭打在肩上,重傷了一塊,心裏憤恨已極。回營以後,他亂蹦亂跳,口裏叫著,非把天明寨踏成齏粉,不能出這口怨氣。他的帳棚,和汪孟剛的帳棚,相隔不遠。他這樣生氣,孟剛在自己帳棚裏聽得很是清楚,待到天亮之後,於是整齊了衣巾,向執中這邊走來。站在帳外邊,孟剛就立定了腳,向裏麵躬身一個長揖,沉著聲音道:“小弟汪孟剛求見。”黃執中重聲答道:“你進來,我們上了山上妖人這一次大當,非報仇不可。若不是你兒子捉住了朱子清,我也不會用這條計。”孟剛走進帳去,見他一腳踏在凳上瞪了眼睛,伸手重重地在桌上一拍。在他的腰上,還掛著一把馬刀呢。他左手握了刀套子,右手拔出刀來,咬著牙,舉刀向下一砍,就啪嚓一聲,砍掉了一隻桌子角。孟剛心裏雖是怦怦亂跳著,但在麵子上,依然沉住了這口氣;進得帳來,反是向後退了兩小步,沉靜了一會,才道:“依小弟看來,黃兄也不必生氣。好在這山上前後兩道寨子,都讓我們堵死,山裏的人,也不能飛上天去。山上糧食,本來不多,再吃十天半月,就全要吃光。到那個時候,我們不必去破這寨子,他們也把守不住。”執中將拔出來的刀,向套子裏一推,那隻腳還依然踏在凳子上,瞪了眼,許久說不出話來。孟剛道:“這話不過小弟一點意見,並非小弟們貪生怕死,不敢前去攻山,隻要黃兄定了計劃,覺得要小弟衝殺前陣,小弟死而無怨。”執中依然向他臉上看著,沉靜了一會兒,用手一拍腿道:“這些事情,我知道全是李鳳池做的,有他父子在山,那總是我們的對頭。現在我發誓,與李家父子不兩立,不是山上人把他父子人頭送下山來,我決不解圍。從今日起,山前山後,各加築五個營寨,到四鄉去招新弟兄到這裏來訓練。我一麵寫呈報到監軍大人那裏去請示。”孟剛道:“山裏的人,本來有限,就是用我們現在的兵力來包圍也足夠了。”執中道:“我不能忍耐了,我把十個拚一個,也要殺到山上去,我練新兄弟,不是要包圍這山寨就算了,我還得自己帶人,衝殺上山去。”孟剛看到他的態度十分堅決,不容作副將的自己再說什麼。自這日起,前後兩個寨門外,天軍就增加了營壘,每日全有繩子縛著整大串的人,向兩方營壘押解下去。在山寨上巡哨的人,對山下這情形,自也時時刻刻都看得很清楚。大家明白,長毛對這山寨上,是做定了對頭,各人心裏,全不免加上一個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