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寇深矣(2 / 3)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件怪事讓大家驚慌起來,就是在昨晚放火誘敵、一陣衝殺時,全山都混亂著,對於各人的行蹤,大家原都不曾在意。等到事情平定之後,在後寨洞口的練勇,首先發覺了一件不得意的事,便是朱子清老爺不曉得到什麼地方去了。開始大家以為他回家去了,或者到前寨門看熱鬧去了。直到天亮,各家壯丁,分別回家休息,依然沒看到朱子清。大家這就猜著,必定是他想起引狼入室、勞而無功,現在第二次又下山去了。話傳到李鳳池耳朵裏,他就連連地跺著腳,歎出氣來道:“朱子老完了。”他不假思索,立刻向後寨山崖上走了來。由崖上向山底看去,長毛的營門,緊緊地關著,便是寨牆上的旗幟,也不如往日多,四角營牆寥寥地插了幾麵旗幟。山腳下是避風的所在,那些插立著的旗幟,也是一點氣力沒有,向下垂著,飄動不起來。這更不用提鼓角之聲了。營牆上如此,營外也看不到什麼人的動靜。如不是營壘上那些旗幟,那要疑心這山腳下麵是幾個空營寨了。鳳池觀望了許久,搖搖頭道:“前寨的長毛,那樣熱鬧,後寨怎麼會這樣靜悄悄的?若說這裏一點緣故沒有,我倒有點兒不相信。”正觀望著,卻見主帥營裏,開了向西的寨門,有一群長毛,緩緩地走了出來,隻看他們那種從容的樣子,卻不是預備了打仗,而且人數很少,也不能夠打仗。沒有多少路,那些人就站著不動了,因為路很遠,看不見他們是扛抬著什麼東西在那裏放下,可是那群人之中,有的帶了鍬鋤之屬,在那裏挖土,卻是看得很清楚的。

鳳池站在懸崖上,隻管向那裏看著,很久很久,卻是垂下淚來。站在他身邊的人,都不免吃了一驚,互相看著,又不便去問他。鳳池拿起自己的長衫袖,揉擦著眼睛道:“大概你們不明白,我是為了什麼傷心。我告訴你吧,朱子老爹,死了,長毛在埋他了。”身邊的人就道:“你老爹是說那一群人嗎?我們也都看不清楚呀。”鳳池道:“我猜著,一定是不會錯的。你看,那些人裏,豎著有一麵旅帥旗子,那不是汪學正嗎?汪學正是這幾個營寨裏的首領,他親自出來埋人,那是不容易的事。現在把打仗的大事,丟到一邊,他身後撐了旗子,親自出來埋葬,這必是身居他上麵的人死了。他為勢所逼,不能不出營來盡這一份禮。在他上麵的,那是什麼人呢?不是他的父親和黃執中,便是朱子老了。汪孟剛、黃執中兩人,在陣上我看見他們,還是活跳新鮮的。所以我想著,這必是朱子老跳下山去,讓汪學正收了屍,給他埋葬著。因為在這座營寨旁邊埋葬的,絕不會是他大營裏的人,大營裏死的人,就在大營旁邊埋葬完了,何必抬到這小營裏來呢?”他一麵說著,一麵還向那邊瞭望。因為太平天國的製度,死人是不許燒化紙錢和那類似佛道兩教儀式的,所以除了看到那邊在掘土而外,其餘也找不出什麼證據是埋人的。不過鳳池站在這裏,卻是有點出神,久而久之便滴下幾點眼淚來。站在左右的人想起了朱子清平常對人總是公正無私的,現在是為了全山寨人而死,也都感到心裏難過,望了那埋人的地方,全是靜靜地站著,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崖上的風,從人身邊吹過來,把人衣發掀動,全都覺著身上涼颼颼的。立青聽了這話,也趕到崖上來,因問道:“父親怎麼就能斷定朱子老跳下山去,是讓汪學正抬了去埋葬的呢?”鳳池道:“我不過是猜想,也不能斷定。但是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覺得我心裏頭一陣淒涼的意味,隻管湧上心頭。”立青道:“我看您老的精神,卻是頹喪得很,不如回去休息休息吧。”鳳池卻是沒答複他這句話,搖搖頭悄悄地向山衝裏走了回去。在路上走著,隻有父子二人。鳳池回轉頭向立青看了一看,歎了一口氣道:“這裏沒有第三個人,我要和你說句實情話了。從今早起,不解是什麼緣故,我心裏總覺是淒愴得很,好像是自己全失了主宰。我自己也揣摸不出這分淒愴是由何而來,若不是我有了死兆,恐怕也有什麼大變動的事情要臨到眼前。我父子快到永別之日了。”他說到這裏,自己雖是很傷心,把話哽咽住了。然而他的態度還很鎮靜,不帶一點驚慌的情形。立青悄悄地跟在後麵,隻聽到父親的鞋腳,一步步踏著山石作響,這聲音打破了眼前的寂寞。立青低了頭隻管隨著走,一時說不出話來。隨後卻道:“我想著,就是朱子老的緣故吧?因為你老和他是至好的朋友,心裏惦念著他……”鳳池搖搖頭道:“朋友之情,到不了這種地步。不過,從此以後,大家加倍小心就是了。”他說著這種話,似乎有點近於迷信。然而說是心理作用,也未嚐不可。因為自這日起,山下的太平天國軍隊,把山路圍得更是緊密,那營寨一座一座的,由近駐紮到遠。就是以前兩個寨之中閃出來的那一條夾道,於今也加上了一道長牆,把來堵死。山上的練勇,若要出來,下山就得碰壁。李鳳池在山上看著,決計不是幾百人能夠殺出去的。勉強下山,徒然送死。所以也變了法子,加倍取守勢,把前寨門石牆增加,後寨門雖不塞死,卻把許多竹子削尖了,在四周大石頭底下,押住了竹竿的另一頭,把竿尖朝下。崖上堆的大小石塊,全有人高,伸手便可拿起。山下的天兵,似乎也知道山上設防加嚴,雖是在前寨喊殺過九次,全在深夜,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山上緊守了寨門,並不應戰。天兵喊殺雖然喊殺,可是並沒看到有人衝殺近前,空熱鬧一陣,事後也就算了。這樣兩下對峙著,約莫有兩個月上下。

這已是暮春時節了,往日到了這種日子,平原上的麥苗,全有一尺多高,一望綠油油的,好看煞人。這時正趕上了天氣大旱,麥苗根本就不能好。加之上秋栽下的麥子,入冬以後,無人料理,到了現在,平原上的麥田,也就青一塊黃一塊。山上的小衝裏,山水可以浸潤到的所在,栽的麥還算長出來了。那在山坡上的麥田,並沒有一點潮濕之氣,麥苗根本就長不出來。長出來兩三寸長的麥苗,全都幹死了。這在李鳳池守山的整個計劃上,是添了一樁莫大的阻礙。在一個陰天的早上,雲裏曾一陣墜落下很大的雨點。但是這雨點相隔的距離,卻是很稀,大風一刮,把天上的雲團和數得清的雨點,又完全收去。李鳳池早上起身之後,望望四周山峰,都團團起著雲頭,心裏就跟著歡喜了一陣。站在住的茅棚子門口,隻管昂了頭,向天上望著。直待這些烏雲頭子,完全收清了,這就垂下頭歎了兩口氣,於是把衣服緊夾了一陣,掛了一把腰刀,獨自一個人,到山上山下四周去逡巡。先在麥田衝裏查看了一遍,隻見水能到的所在,麥苗還長得茂盛,那稍微離水路遠的地方,麥苗梢上就透著焦黃之色,而且苗棵都很細瘦,枯萎得四方睡倒,沒有生氣。至於那些山腳新開的山地,新種的雜糧,有的出了一小寸青苗,有的還全在土裏。山上竹子叢裏,土裏鑽出來的筍尖子,還是去冬那個樣子,在土外不到一寸,筍皮子厚厚的,粘了一些幹土。每年仲春的時候,雨水既足。天氣一暖,這竹筍可以抽條到幾尺高,現在還隻有這一點影子,這是現出了旱象了。山上的樹木,發芽是要遲一點的。但在往年,隻要正月一過,鬆針裏麵,就要抽出一點黃色的小心,嫩葉子由那裏放出來。老的鬆針,也要慢慢地轉成青色,現在全都沒有,一切都是深冬的樣子。鳳池在山上山下,細細地考察,越看越是覺情形不妥。走到了後寨懸崖上,向山腳下一看,隻見長毛紮的營寨,重重疊疊地連到一處,正好一字排開,攔住了山峰伸到平原上去的兩隻長腳。在那營牆上,每排大小紅旗,夾了一個高架天空的更樓。雖然是白天,不聞鼓聲,但是那營牆上的旗子,被風吹得飄動著,很是有勁。再向長毛營牆後看去,那一條通前寨大營的大路,不斷有伍卒夫子來往,挑的抬的,很從容地走著,像太平年間一樣,絲毫不覺阻礙。鳳池呆呆地看著,很久很久,仿佛有一陣頭暈,站立不住,就在草地上盤腿坐著,微閉了眼,養了一會兒神,但是隻稍稍閉了一會兒眼睛,依然對著敵營裏前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