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那營裏的左角,嗚嗚地吹了一陣海螺,立刻那邊營門打開,一簇旗幟,擁了一群穿紅衣的伍卒,到山腳下的平地上去。到了那裏,旗幟分著兩路張開,一麵旗子接連一麵旗子猶如兩條長龍一樣,飛騰到兩方,然後回卷過來。旗幟下的紅衣伍卒,魚貫而行,隨了這旗子展動,也好似兩條紅蛇,在地上盤繞。那旗幟下麵,咚咚地敲著,戰鼓是震天震地的響。接著,一片慘厲的呼聲,隨了那鼓聲,直衝雲霄,隻叫殺呀!殺呀!於是那些旗幟,分出了三兩麵來,橫斜地交叉飛奔,兩條赤蛇形的隊伍,分成八隊,也重疊地排著。隨著在那些人頭上發出燦爛的銀光,在太陽裏麵飛舞著,那正是他們舉出兵器來操練了。照著太平天國的伍卒來說,他們已經交過好幾次仗,衝過好幾次鋒,無須乎訓練了。看現在山腳下的伍卒,還是順了旗幟鼓聲,限製他們的步伍。這顯然是新招來的人,又在訓練著他們上陣了。鳳池一麵坐著看,一麵層層地向前推想了去。接著是第二次頭暈,兩眼昏黑,再也坐不住了,就向草地上一倒。他坐的地方,正在一叢小樹裏麵,又緊靠了懸崖,絕無什麼人看到。他暈過去之後,也不知道經過了若幹時候,等他再睜開眼來,便看到是當前一片黑暗,散布了無數的星鬥。自己還以為這是一種夢幻,閉了眼,再養一會兒。那半空裏的晚風在人身上吹過,吹得臉上涼冰冰的。雖是身上有些寒戰,可是心神就清楚多了。於是兩手撐了草地,慢慢地坐了起來,定了一定神,再向山底下看去。那天營裏的燈火,好像落地的大螢火,不斷地閃爍,尤其是那中軍帳附近,七八點火星相互照耀著,可以知道他這裏麵的人,是怎樣的活動?鳳池站了起來,背了兩手,又在懸崖上來回地踱著步子。踱了很久的時候,兩手叉了腰,昂頭向天空裏望去,隻見天空裏幾顆鵝蛋大的亮星,在當頭照耀。寒風拂著樹梢,似乎這天上的星,也全隨了樹枝,一塊兒顫動。風過之後,山上是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除非那山下的更鼓聲浪,送到了山穀裏,更回響過來。回頭看看守山洞的卡棚子,卻也有兩三把火光,好像守夜的人,到了這時,有些昏沉沉的,要安息了。老遠的,看不到守卡棚子的人現在是怎樣的情形,但偶然的風送過來一兩聲咳嗽,還有兩個人喁喁說話的聲音。鳳池便想著,巡更守夜,也不過是這樣一回事。自己若是一個敵人,守夜的人,不也是讓自己安然地偷渡過去嗎?這也不必去驚動他們,自己於是手扶了樹枝,慢慢地溜了出去。到底是山上的防範嚴密,鳳池隻是走了二三十步,就有一個巡山的迎上前來,大叫一聲道:“來的是什麼人?”鳳池道:“我是李鳳池,不要驚動別個了。”鳳池雖是小聲音說話,那位巡山的,倒是聽出來了,就跑著到了前麵,低聲問道:“鳳老爹,你在這裏?你這時候一個人還在山上巡走,快回去吧。”鳳池倒默然了一會,然後低聲道:“唉!你們年輕人哪裏知道?我住在山上,是片刻不會放心嗬。”這個巡山的人,就跟著他後,一路走著。鳳池道:“你不必跟著我,我一個人慢慢地溜回家去,要舒服一點。”那練勇道:“啊!不!鳳老爹。立青三哥四處找你,急得他喪魂失魄。又不敢張揚出來,怕亂了人心。現在我送你老爹回去之後,我就好去通知四處尋找你老爹的人,免得大家發急。”鳳池道:“哦!大家也在找我的,這倒是對的,如若不然,你們就太粗心了。隻是……唉!”在黑夜中,那練勇雖看不到他的行為與顏色,隻是先聽他的語音,也就知道他心裏頭包含著許多痛苦,便悄悄地跟在後麵,走了幾十步路之後,這才接著問道:“鳳老爹,你這大半天都在山上巡查嗎?是啊!天隻管不下雨,種下去的糧食,都長不出來。你老爹看了很心焦。”鳳池道:“不光是這個。”他隻說了這五個字,又默然地在前麵走著。到了離家門不遠的地方,便看到一隻燈籠,由山樹林子裏閃爍著出來。接著就有人道:“這真奇怪,有路走的地方,全都找遍了,並沒看到他老人家一點腳跡,我看這件事不能再隱瞞了,應當說出來。”鳳池身後的練勇,就接著道:“鳳老爹回來了。在這裏呢!”隻這一聲,卻聽到噔噔的一陣腳步響,隨著立青叫起來道:“爹,我的心全急碎了。”話說完了,人也跑到了鳳池的前麵。他站定了,鳳池也站定了。隨在立青身後的人,舉著一支竹條編的火把,高高地照著。隻見鳳池的臉色沉著,在額頭和兩邊顴骨下的皺紋,都一一地重疊起來,眼皮微微向下垂著,那一分難過,可想而知。很沉靜的,他忽然吐出一句話道:“孩子,寇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