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鞠躬盡瘁(1 / 3)

李鳳池自到天明寨以來,沒有說過一句短氣的話,總是鼓勵著練勇大幹一番。他的意思,不但是死守山寨就算了,隻要人心牢固,將來可以號召全縣的人去和長毛大隊對峙。不想守山之後,外麵的消息,絲毫不通。外援的力量,一點沒有。山裏的人,打了幾回仗,又折傷了不少的練勇。今天在懸崖上觀察的結果,不是團練守出指望來了,乃是長毛攻出指望來了。他們後營,有那些新伍卒在操練,而且操練得相當純熟,將這些人練成了勁旅的時候,這天明寨是又要加一層壓力的了。而且這日子恐怕不久就要來到。他把這些事惱悶在胸裏,真不知道要怎樣說才好。所以他一看到自己的兒子,第一句話,就是寇深矣。立青聽了這話,不免隨之一怔。所幸身邊這兩名練勇,全是不通文字的,他們還不懂得。因想了一想道:“爹在山上跑了一天,想必是很累。回家去先睡一覺吧,有什麼話,明早再說。”鳳池道:“我有大半天沒有到前寨去,那邊沒有事嗎?”立青道:“還沒有什麼事。”鳳池道:“軍隊裏的事,也像春夏之交的天氣一樣,常是變生不測的。以後時時刻刻,你們都得小心。我雖老了,我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著,歎了一口氣。一個人走在前麵,向家裏走了去。立青緊緊地隨在身後,總怕老人有什麼意外。未到家門口,老早地看到閃出一片燈光,大門敞開,一家人全擁了出來,問道:“老爹回來了嗎?”鳳池道:“我回來了,倒讓你們都吃上一驚吧?”說著話時,大兒子立德、二兒子立言,先搶到了身邊。

鳳池一手挽了一個兒子的衣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父子們相聚是一日少一日了。”大家摸不著頭腦,不敢答言,隻有跟了他走進茅棚子去。鳳池雖是這山寨上的首領,但是他的茅棚子裏,除了有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條老樹幹並成的板凳而外,就是草捆堆的地單,同大小石頭塊架的桌凳。原因是大家上山的時候,都拚了個人的力量,帶著細軟食物,來不及搬累贅的木器。這時,在白木桌上,有兩個錫燈台,全在燈盞裏,盛滿了梓油,各架著四五根燈草,在那裏點著;一隻大瓦壺,和七八隻粗瓷茶杯,亂擺在桌上。鳳池看到,這就問道:“看這樣子,你們驚動得全山人都知道了吧?”鳳池的老妻錢氏,兩手捧了一碗熱水,送到他麵前來,因道:“你受了涼了,喝一點熱水衝衝寒吧。這是我的主意。我看到在這樣夜深,還不見一點影子,是我忍不住了,把幾位首事找了來。這也不怪我呀。隻為朱子清老爹,做了那回事,把人全嚇倒了。你沒有看到呢,朱師娘和她的大姑娘,哭得死去活來,剛才不多大一會子,還哭著的。我一個婦道人家,實在是受不住驚嚇。”鳳池聽了這一番話,雖是不免把眉毛皺起來,可是望了老妻臉上那一番誠懇的樣子,到底隻好把她那碗熱水接過來喝了。他坐在粗凳子上,兩手按了白木桌沿,向大家望了,見妻子團團圍了桌子站住,還有大兒媳牽了一個八歲的孫子,閃在人後麵站著,自己不覺垂下了眼皮,沉思了一會子。然後點了兩點頭,將手向那孫子一招。立德道:“小芳,過來,爺爺叫你呢。”小孩兒跑過來了,鳳池摟抱到懷裏,將手摸了他的頭道:“你這麼一點年紀,有什麼罪孽,也要遭這樣的大難。唉!”說著,昂頭歎出這一聲氣。燈前這一家人,看到老頭子這樣發著感慨,都不免呆了。立青腰上的刀,原是把手按著刀柄的,這時當的一聲,刀落在地上。鳳池猛然醒悟,將小孩子輕輕地一推,推到立德身邊,因道:“你把小孩子牽過去,大家都急了一陣子,去睡覺吧!”錢氏道:“喲!這樣說,老先生,你還要出去嗎?”鳳池道:“實不相瞞,我心裏慌亂得很,自己怎麼樣也安定不下來。我怕今天又要出什麼事故,還要到山上去看看。”錢氏道:“哪個心裏又不慌亂呢?你一出去,我們一家人又要六神無主了。你看在多年夫妻分上,你不要出去吧。”她說著,那帶了皺紋的老眼,眨了兩下,似乎有一包眼淚要流出來,倒是忍回去了。鳳池兩手按住桌沿,微微地挺了胸,望望老妻,又望望燈前的兒女,接著將手摸了兩下胡子,點點頭道:“我這才明白,古來許多做大事的人,受著兒女之累,不能成功的,那是大有原因的。”說著,將桌子一拍,突然站立起,頭一昂道:“我還是要去,家裏人不放心,派立青跟著我吧。”錢氏道:“不,今天這孩子做事也不大順心,刀掛在腰上,會落到地下來的,我也不讓他出去。”她說了這話,卻走到立青麵前去,拉住了他一隻手,顫著聲音道:“孩子,你的手多涼啊!”錢氏說著這話,望了立青的臉。立青正色道:“你老人家,總是這樣膽小,遇到什麼也害怕。若山上幹這大事,全像你這樣,處處都來掛著,大家都散了板了。你老沒聽見爹講的故事嗎?從前嶽飛的母親,望他兒子做一個忠臣,用針在嶽飛背上刺下四個字‘精忠報國’。做兒子的,自然不敢比嶽飛,不過做母親的人,總不能阻著兒去做正當的事。”錢氏很久說不出話來,隻好望了他。鳳池坐在那裏,卻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道:“立青!你不應當對你娘說這種話。”立青看父親的臉色時,已是有些紅紫,隻好垂手站立著。鳳池道:“千古以來,有幾個嶽母?這豈是平常不讀詩書的人可以比得的。你娘對我,對你,都很好,我們把家全毀了,到這天明寨上來操團練,她不曾說過半個不字,這已經很是難得了。古人說得好,舐犢情深,做父母的人,哪個舍得看著兒子上陣去衝鋒打仗。”他說到這裏,卻回轉臉來向錢氏帶笑容道:“這話可又當下一個轉筆了。古來生忠臣烈士的,誰又不是人家的兒子。做父母的都要舍不得兒女,誰來做那為國為民的事?而況我們同守在天明寨上,這情形又是不同。若是防守不得力,長毛殺進山來,那是大家同歸於盡,不如在這個時候,大家出點氣力,還可以殺開一條血路,誰讓我們遇到這種大難臨頭的日子呢?凡事你還是看破一些吧!”錢氏站在一邊,呆呆地聽了下去,聽完之後,很從容地道:“我也不過隨便這樣說一句。真是你父子們決定了幹什麼大事,我哪裏又敢攔著。”她說完了,並不帶什麼喜容,也不帶什麼愁容,悄悄地走回地鋪上蹲著身子坐下了。唯其是她這樣不聲不響地走開,全屋子人,都受著她的感動。一律呆呆地站著。還是立德先開口道:“爹剛回來,實在不能出去。若有什麼事一定要辦,我同立青去走一趟就是了。”鳳池搖了頭道:“至親莫如父子,你們也猜不出我的心思來,教我還說什麼呢?我的意思,就是怕山上哪裏有布置不周到的地方,怕今晚上要出事,必得我自己到前後山去巡視一周,我才能夠放心。你們不讓我出去,我在家裏,一晚都睡不著,也許會悶出病來。”他說著,挺立在燈光下,向四周看著,大家也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有了什麼疙瘩,既是這樣說著,就全不能言語了。鳳池道:“據我看來,還是立青同我去吧。”他說著話,把腰上掛的馬刀,拔出來在燈下看了一看,再插進刀套子裏去。然後將木柱上掛的一張弓、一壺箭,全都背在身上。對立青道:“你也帶著弓箭,不用燈火,我們就這樣走。”他說著這話,臉色沉沉的,無半點笑容,哪個還敢哼著一聲?鳳池並不等候立青,先在前走了出去。這一晚,父子兩人,把前後的山崖都巡視了一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回得家來,天色已發亮。家裏人也不敢睡覺,輪流地等著他們。見他們父子安然回來,誰又敢問什麼。不想鳳池隻睡到太陽兩丈高時,就跳了起來,匆匆漱洗完畢,掛著刀,背了弓箭,又跑到前寨門的山峰上坐著,向敵人營裏看了去。他坐著看看,有時站了起來,在崖邊踱步子,走兩個來回,又在敵營的一角去看看。看得很久,靠了一棵長鬆,兩手抱著大腿,就這樣呆呆地望了山下。

山下敵人營裏,不斷地鼓角爭鳴,那在營寨牆上的旗幟,終日的全是飄飄然地橫在半空裏。那鼓聲從後營裏傳出,仿佛是在操練伍卒。不過這邊大營,比後寨的小營,還要關防嚴密,除了那鼓角聲發出來的所在,可以揣想得到是在什麼地方。此外,是一個伍卒的影子,也不能看到。鳳池背靠著鬆樹坐了一會,卻又挺直坐了起來,將手拍了腿,浩歎了兩聲。不到半午,立德將一隻篾籃提了碗筷飯菜,放在草地裏,站在身邊笑道:“我想著,爹未必肯走開這山崖上,所以索性把飯送了來,但不知爹這樣勞心,想到了會有什麼變動。”鳳池搖搖頭道:“軍家的事,可以時時刻刻發生變動,我又怎敢斷言出事必在今朝。隻是我看到他們閉門操練,不動聲色,顯是正在準備一種什麼計策,要對我們山寨動手。我們前後路的消息全斷了,除了在這裏傻望,簡直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看出他們的破綻來的。”立德聽了這話,也就隱身在一棵小鬆樹後,向敵營裏張望。隻見那裏各營四門緊閉,門外的長壕上,高吊了浮橋,好像是防備山寨上的練勇去進攻,預先就防守起來了。此外,他們並沒有什麼異乎平常之處,父親忽然大大地不放心起來,這可有點不解。回頭看父親時,他將一碟鹹菜放在石頭殼上,手裏捧著一裝稠粥的瓦碗,吃一會子,又向山下注視一會子。立德道:“爹,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像這個樣子吃法,那很不容易消化,仔細得了病。”鳳池也不理會他的言語,繼續地向山下麵看著,忽然把碗向草地上一扔,人跳了起來道:“到底讓我看出他們的毒計來了。”立德看看父親驚慌的顏色,又看看山下營寨的情形,走近兩步,低低地問道:“爹,你覺得有什麼不好嗎?”鳳池道:“我告訴你,你不要害怕。”立德道:“兒子上山以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曾害怕什麼。”鳳池沉著了臉色,向他看了一看,因道:“你年紀大些,或者沉得住氣。我告訴你,長毛要對我們下絕招,暗暗地在他們營寨上架了大炮,轟我們的寨門。等到把我們的寨門轟破了,就要殺上山來。就算這山門大炮轟不下來,可是那震天震地的響聲,也會嚇得人心驚膽碎。”立德聽著,也不由得臉沉了一沉道:“真的嗎?爹是怎樣知道的?”鳳池道:“昨天晚上我在山崖上瞭望的時候,看到山腳下平原上,轟轟的有東西震著地皮聲,我還疑心是他們用那老法子,又要挖地洞。但是我仔細想著,這可有些不對。一來我們這山寨門下麵是石頭,他們沒有法子挖洞。二來那震動的響聲,從很遠傳來,挖這樣一條長地道,恐怕他們的力量還不能夠。除此之外,我又猜不出是別的路數。剛才我在這裏靜坐了許久,我看到長毛前麵兩座營,插的旗子更多,把箭垛子遮掩了不少。有時那旗子角被風吹了開去,現出了有人在那裏張望。我想,彼此離得這樣遠,除了炮,他還有什麼可以傷害我們。再把昨晚上震動的響聲聯想到一處,我就猜著,他們是連夜由別處運炮到這裏來。要不然,他們營牆上的旗子,插得既多又低,除了遮掩炮身,不會有別的用意。”立德道:“果然如此,他們就明目張膽架起炮來,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他們又何必藏藏躲躲的。”鳳池道:“在這一點上,我就想到他們手腕之毒,必是想等我們山上的人,全在前寨門邊,然後開起炮來,可以連寨子和人,一齊收拾幹淨。若是讓我們看到了,我們老早躲在山頂上,就不能把我們殺得那樣痛快了。”他口裏說著,背了雙手,在一棵大鬆樹下繞了圈子走,因道:“他們放大炮,我不怕。所可怕的,就是我們這山上的練勇,全沒有受過這樣的驚駭,一聽到大炮聲,大家必然滿山亂跑。那個時候我們軍心已亂,萬一寨門讓大炮轟破,就不能去抵禦敵人了。就是寨門不會打破,他們要殺上山來,我們也隻有眼睜睜地,望了他們。”立德道:“既然如此,我們不會先對山上的練勇一個個說明,讓他們不必害怕嗎?”鳳池依然繞了鬆樹棵子走,搖搖頭道:“恐怕是不能先說明吧?你且走開,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在這裏籌劃。”立德見父親兩道眉峰皺著,都要連到一塊去,眼皮向下垂著,眼圈都陷下去一個窟窿了。若是一定不走,恐怕會引起了父親的厭惡,隻好將碗筷收到篾籃裏去,悄悄地走開。但是也隻走過一條小山溝,便把身子藏在石頭下。隻見鳳池轉了很久以後,又伸手扶了鬆樹,斜斜地靠著向下望去。有時搖搖頭,有時又點點頭,有時又坐了下去,將手撐住了頭,隻管出神。最後,他站起來歎了一口氣道:“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立德聽了這話,未免著急,立刻放下籃子,又跑了出來,站在鳳池麵前問道:“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發愁,兒子看了,心裏實在不安。”鳳池手抱了雙膝,隻管向他望著,因道:“你以為我是杞人憂天,發愁得沒有道理嗎?我仔細算了一算,山上的糧食,恐怕不夠兩個月。天氣幹旱,新種的糧食,莫想收到一粒。兩個月的光陰,過起來很快。現在不趕快想法子,到了兩個月以後,請問要怎麼樣?”立德躊躇了一會子,因道:“爹這樣靜坐在這裏,也不見得會想出什麼法子來。”鳳池道:“我是有一個主意,隻是我不忍那樣做。”立德道:“隻要能解山上的圍,為了大家,就有什麼損傷,也不必去顧了。”鳳池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怎能不顧?我的意思,隻是帶了兩百名壯丁,不問好歹,衝下山去,殺個痛快。山上隻留些婦女和老弱的人。我們殺下山之後,有命的奔走他方,沒命的,就和長毛拚了。至於山上的人呢?那我是不忍說的一句話,讓他們投降長毛吧。他們若是不投降,那就學朱子清老爹,一個一個全去跳山崖也好。”立德悵悵地聽了一會子,因道:“果然是大數已到,大家還有什麼活路?隻是到了那時候,爹你自己呢?”鳳池垂下了眼皮,很久沒作聲,後來就道:“我自己嗎?那是早已和你們說過了,我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能在賊營裏殺出一條血路來,我把大家送出賊營,我自己會有個了斷。若是殺不出賊營來呢,我也會有個了斷,我不能死在賊人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