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練勇,被鳳池父子縋下寨牆以後,放大了步子,徑自向太平軍營裏走去。立青拍了兩下手上的灰,雙手叉住了腰,向山下望著,冷笑道:“這一班人,若有一點良心,就算是我看錯了人。”鳳池挑了附近一塊大石頭,彎腰吹了兩口灰,然後從從容容地坐下去,對立青道:“你到底少念了兩句書,缺少一點涵養工夫。你想他們除了在太平時候想弄幾個錢,在離亂年間,想保全一條性命,可還會想到別的事情上去?這時在山上住著,已經到了吃樹皮草根的時候,眼看著是一條死路。若是投降了長毛,總還有一線生機可望,而況山下的長毛頭子,就是汪氏父子,不少人是和他們有瓜葛的。他們憑了這一節,也就想到下山的壽命長,在山的壽命短。加之山下既然可以用箭射信上山來,勸大家投降,他們也就可以射信上山,勾連這些練勇。我們耳目難通,便是射過這封信到山上來,我們又哪裏知道?你隻看他們聽說可以下山,臉上全帶了笑容,那就隻有讓我們灰心的了。我們的意思,不在守這一座山頭,是在這裏等機會。現在機會既是沒有了,我們就該抽出這條身子來,再去找第二個機會。國還沒亡,我們也不必自走死路。”他說這話的時候,兩手撐了膝蓋,沉鬱著臉色,垂了眼皮,現在這情形是十分的嚴重。立青對於這三個練勇那一番不滿的意思,慢慢消沉下,兩手下垂,微低了頭,一聲不言語,靜靜地聽著。
鳳池把話說完了,就兩手環抱在胸前,斜伸出一隻腳,向山下看著。隻見太平軍的營寨重重疊疊,有營壘的旗幟,隨著東南風飄著,那旗子的尖角,全都罩了山寨。加之鼓聲咚咚,也是不斷地由山下傳了上來。越是覺得自己山上寂寞無生氣,也就越覺得人家有生氣。他對地麵望了很久很久,然後歎了一口氣。在這時,金黃色的太陽,已經出土有兩三丈高,滿山草木,也都淡淡地塗抹了一層金漆。但是今天的金漆,顯然與往日不同,好像是病人臉上的顏色,泛出一種無血氣的土黃。失意的人,在這樣環境裏,有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情緒。父子兩個,隻是默然相對。一會兒,在寨牆下麵土棚子裏麵的練勇,也就陸續地醒了。看到李氏父子老早地全在這裏,就都慌裏慌張跑到麵前來。鳳池先就同他們說些閑話,等著麵前站立了有上十個人的時候,這就把臉色一正,對大家望了道:“雖然山上糧食短少,大家吃不飽。但是大家一天不投降長毛,一天就是幹淨人。是幹淨人就當遵守團練的法令。”說到這裏,把語調更是提高一點。接著道:“你們公推我做團練的總董,我一天在職,我就一天能賞你們,能罰你們。若是像你們這樣懈怠,明明是放長毛上山,那倒不如把我同幾個首事,一索子捆了,送到長毛那裏去,你們還可以邀功一次。”他說到這裏,大概已經是很生氣,便把臉逼紅了。立青站在人叢裏,倒很生疑惑,父親剛才還對他們很原諒的,怎麼這一會子,又變了卦了。心裏如此想著,眼睛就不免向父親望著。鳳池正言厲色地,把這段話講過了,約莫沉靜了有半盞茶時候,臉上就慢慢地回轉了笑容,先是輕輕咳嗽了兩聲,自點了兩下頭道:“這也難怪你們,你們除了在鼓兒詞上,聽到一些忠君死士的話。哪裏還知道什麼叫忠,什麼叫勇。你們所不知道的事,要你們去做,這是一件不恕道的事情。我現在對你們說句實話,在我眼睛裏,也就早已看到你們是吃不飽肚子,不願守這個山寨子了。我也知道你們並不是有心投降長毛,跟著他們去造反。一來挨不了餓,二來是怕死。怕挨餓,怕死,哪個不是這樣,又何獨你們?你們不必驚慌,現在有了法子了,我已經派人下山,去約汪學正上山,隻要能保著大家的性命,你們就開了寨門子,放長毛上山來吧。在這裏,還有兩句題外的話,我父子們是不投降的,也不怕死。但是還有一些人,或者是不願投降,或者是不敢投降,長毛上山以後,請問要把他們怎樣的處置?”這些人聽了這話,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處,互相望著,不能答出話來。鳳池道:“我是言盡於此,為了救全寨人的性命,我自己是兩條路都安排下了,一條是你們放我父子走,再去找一個機會。一條路是死,你們要把我的頭割下,我就送給諸位。若是不要我的頭,我為了圖個痛快起見,就是跟了朱子老一樣,隨時向山下一跳。”他這幾句話,把練勇們全激動了,都搶著叫起來道:“隻要鳳老爹一句話,要我們守,我們就守,要我們死,我們就死。”鳳池站定了,對大家臉上望著。沉默了一會,因道:“好在汪學正接了我的信,一定會上山來的。等他上山來以後,我把他請到議事廳和大家見麵,假使他可以保全大家的性命,你們就收拾收拾東西,預備跟了他下山去吧。”他說著這話,帶了憂鬱的臉色,反背了兩手在身後,一步步,數著數目似的,慢慢地踱到山衝裏去了。鳳池自己說出來的這一句話,那絕不是偶然的。因之不到多大一會兒,這話傳遍了滿山。那山衝兩麵的人家,真有婦女們坐到門前階簷石上,呆了兩隻眼,隻管向人行路上看著。那意思都是汪學正來了沒有?他已經做了長毛了,不知道是怎麼一身榮耀?還有那年紀輕的一些小夥子,索性站到朝山下的山崗子上去,看他出了太平軍營門沒有?這種指望,真是可以顯示出他們是怎樣一種熱忱來了。到了中飯以後,遠遠見到山下有四個人由太平軍營寨裏出來,直奔山腳下。大家都猜得出來,前麵三個是送信下山的。後麵一個身穿紅衣、頭戴紅拖巾的人。那就是汪學正了。這一下子,山上的人,像得了一種瘋病一樣,大家全喊叫著跑起來說,汪學正上山來了,汪學正上山來了。這種情形,在山下的汪學正,雖是沒有看到。但是他在那三位送信人口裏得著的報告,已經知道山上是怎樣子不易守了。隻在這時,他是一步一步達到了山寨牆腳下。
山下人還不曾喊叫,寨牆上守望的人,已是一片聲音,嚷著“來了,來了”,這就垂下兩根粗大的長繩去。在繩子下端,還係著一個大篾籮,把四個人陸續地扯了上來。汪學正是第一個到寨牆上的,大家雖都和他認識,但是看到他這一身穿著,全都透著有趣,隻瞪了眼望著他。汪學正道:“各位,你們覺得我的衣服,和你們有些不同嗎?其實那是你們錯了,因為我們的祖先,全穿的是大漢衣冠,就和我這樣子差不多。不過,我們現在為了替我主打江山,過的是戎馬生涯,不能不把衣服做得窄小一點,你看你們的頭發,好端端地剃去了半邊,梳一條辮子,倒有些像狐狸尾巴。這就因為胡妖出身下賤,想把我們漢族,糟蹋得和禽獸一樣。這話也不必我多說,各位在書上找不出來這些典故,在古畫上,也總可以看得出來,你看我們祖先原來的樣子,有一個是剃了半邊頭發的嗎?”大家以為,他一人上山來,一定是有點害怕的意味的。不想走來之後,看到各人對他望了一望,他立刻就說出了這一大套議論,也就料著他是有點來頭的。大家隻有呆看了他的顏色,不敢笑,也不敢說什麼。山衝裏團練公所,也已經得了信,早有兩個莊稼人飛跑了來,對汪學正道:“李鳳老爹聽說四哥來了,非常高興,請你即刻就去。”學正微笑道:“二位算是差官了。鳳老爹倒還是那種脾氣,不將就一點,還是等著我去拜見。”那兩個人道:“我們也就因為汪四哥是熟人,若是換一個人來了,恐怕還不能夠這樣客氣。請你跟著我們來吧。”
兩個迎客的,說完了這話,自在前麵引導。學正順了山徑向前走,隻見山坡稍有土質的所在,全部辟成了糧食地,地裏長出各種糧食的秧苗。但是坡度高些的地方,那些秧苗,都已枯焦了。在山澗的兩邊,隻要有一絲發潮的所在,那都已種著高粱和玉蜀黍,有些,真也長得有三四尺長了。學正不免暗地點了兩點頭,覺得鳳池對這個山頭,真有辦法,若不是天旱,他是不會投降的。正這樣想著呢,身邊忽有人大喊一聲道:“呔,汪老四,你不要太得意了。”看時,立青兩手叉了腰,站在迎麵的高坡上。因笑著一拱手道:“師弟,久違了。”立青瞪了眼道:“哪個是你師弟?我告訴你說,今天是為了全山幾百條人命才讓你上山,你若是識趣一點,你就要挑起擔子來,保證這幾百人無事。我還告訴你,我父子們的性命,是不必要你擔保的,我們不怕死。”學正站住了腳,拱了兩拱手道:“三哥還是這脾氣,見麵就罵。”立青道:“哼!見麵就罵,我是恨不得見麵就打。便宜你了,你上山來是有事的,我不能和你鬧私人意見。”學正微笑著,和他隻拱拱手,緊隨了兩個引導人之後,向團練公所走去。這雖然不過一座草棚子,可是那兩扇木板門八字大開,在門裏陳列的軍器架子,陳列著刀槍劍戟,卻也很有些威風。在大門外,兩排頭上紮了藍布包頭、身穿短衣、係了緊腰帶的人,也都各拿了刀槍,瞪圓了眼睛,板了麵孔,向汪學正望著。他倒不以為這種形勢有什麼威脅的意味,臉上略帶了笑容,自向公所大門裏走了去。這裏麵的首事們,並不因為這裏是在危險的地方,就有了什麼張皇的樣子,上麵正正端端列著一張紅桌圍公案,鳳池還穿了天青外褂,戴了銅頂子紅纓帽,在莊嚴的臉上,泛出一片笑容來。在公案四圍,有幾個茶幾,分別坐著上山的首事。他們雖不像鳳池的態度那祥嚴肅,可是全把衣穿好了。汪學正走到屋簷下,就停了腳步,站定了昂著頭道:“各位老爹,我現在到了此地,不是孤身一人,你們是和我談公呢?還是和我談私呢?談公,至少彼此是敵對的地位,我來就是一個敵國使臣,怎能把我當個僚屬看待?談私呢,我來並無惡意,這山上幾百條性命,還全靠我想法子。若是不願意我來,鳳老就不回我那封信。我現在上了山,手無寸鐵,不但下山不能聽便。就是在山上,要用性命去拚人也不容易。我站在這裏了,各位老爹要把我怎麼樣,悉聽尊便。”說著,站住了腳,挺直了腰子,向大家拱了兩拱手。鳳池倒是站起身來,向他回手作了兩個揖,笑道:“不錯,汪世兄,倒還有這點傲骨,請坐請坐。”坐在一邊的趙二老爹,走上前一步,向學正點點頭道:“你雖然有傲骨,但是若論序齒,我們全比你大幾歲年紀,我們是要上座的了。”學正微微一笑,走到堂屋旁邊,在原已設下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