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和平了結好自為之(2 / 3)

鳳池道:“四哥,事到如今,開門見山,話不必隱瞞著說了。現在山上糧食盡了,大家看看救兵不來,沒有了指望,大家都想趁早找一條出路。說一句恭維你的話,這些人都是你的故人,你有一天大大地發達了,還是少不了這些人的。現在你搭救他們一把,於你大有益的。至於我父子四人,你卻不用問,我們或者下山再殺一陣,殺你們幾個人,或者我們自己看到無望,就找個法子自盡。”學正聽了這些話,就站起來,拱著手道:“若說勸鳳老爹投降的話,我知道是無望的。士各有誌,也不敢來勉強鳳老爹。現在一條大路,隻有請鳳老爹放下家眷,趁今日就離開本鄉。因為聽說,侄兒的這營裏,明後天有監軍到任,那就什麼事體,侄兒全不能做主了。”鳳池點點頭道:“那倒足見關照,能活,我也不一定要死。四哥的地位,比那監軍,現時還差多少級?”學正道:“那倒是還差有三兩級的。既在隊伍裏,當然是軍令為重。”鳳池笑道:“這樣看起來,隨人造反,也有幸有不幸。你父子二人,舍生忘死,費盡了力,也不過弄這樣一個小軍職,你們要打算往上升,大概還得大大地殺些人呢。”學正聽了這話,紅著麵孔,隻有默然。鳳池道:“這些已經成了局麵的事,那也不必說了。你要我父子今天走,我們馬上可以走,但是這山上幾百條性命,你有什麼憑據拿出來,可以保他們不上當。”學正道:“那自然有,照著太平天國的天條,本來要男女分館的,但是我們這一鄉的隊伍,沒有一個廣西老兄弟,天條沒有那樣嚴,男女並不分館,我現在下山,立刻把我鄉五十以上的老母,送上山來,作為憑信。若是你們還不放心,就留我在山上作質也可以。”說著,他站起來把腰杆子挺著,瞪了兩眼,算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鳳池這就向在座的各位首事,全看了一看道:“各位意思如何?”在座的人,誰也覺得這生死關頭,全在一句話,因之麵麵相覷,全不敢接著說一個字。

鳳池道:“降走死三個字擺在各位麵前,不限定你用哪個字。就是現在,一定得選擇一個字。我也知道,大家都是願意降。說降,就降,這還不失為爽直一流。要降又不好意思說降,失掉了這個機會,以後想投降也不易了。我隻要把山上人安頓好了,馬上就走。有不願降的,可以跟我走,那也是現在一句話。”他說完了,卻不免帶一點生氣的樣子,板了臉子,四周對這些人望著。趙二老這就走出位來,向大家看了一眼,然後向鳳池道:“當時我們追隨鳳老爹辦團練的時候,老實一句話,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意思,不過是想保全身家性命。忠君愛國,哪怕還是一句體麵話。在山上熬了這些日子,熬不出一點辦法來,大家隻有投降了。可是我能憑良心說一句,不投降能夠保全身家性命,大家還是不投降的。”鳳池站起來,走向前,握住學正的手,笑道:“你聽見沒有?聽聽老百姓的話,知道怎樣可以得人了。老弟你若是想得人心,最好你就是留在山上不走,做全山的護身符。但是有我在這裏,又怎能容留得下你?隻要你答應一句留在山上,我父子四人立刻下山。你是好漢,你答應我這句話。”他說話的時候,握住了學正的手,隻是不放。說完了,方才向他一抱拳。那一番誠懇的意思,隻在他注意望人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學正回報道:“鳳老爹是我的恩人,隻要我能答應的話,一定遵辦。既是鳳老爹要留我在山上,我就不走。由我寫一封信,派人送給家父去,告訴這裏的情形。假使鳳老爹決定了今天下山,我也在信上注明,好讓山下放開一條路。為了平安些起見,我想鳳老爹是由後寨門下去,經山路到英山繞道到湖北羅田去。那裏沒有太平軍,鳳老爹還有什麼打算,這一條路也就很有法子可想了。”鳳池手摸了胡子,昂頭想了一會,沉吟著道:“假使四哥能把這山上的事,一肩承擔了,我立刻就可以走。”學正道:“翼王現時正在東鄉駐駕,他的意思究竟要怎麼樣,那自然說不定,假使鳳老爹能夠今天走,今天走是最好。”鳳池聽了他的話,又回頭看看在座人的顏色,便微笑道:“那倒很好。”他說出這樣四個字來,大家卻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隻有默然聽著。鳳池這就向屋簷下站的練勇道:“立青大概站在門外麵,你去把他叫進來。”練勇還沒有動腳,立青大聲答應著,已經走到屋裏來。板著臉道:“爹身上有病,怎麼能下山?”鳳池道:“事到於今,你還負什麼氣?我們為了顧全這一群人性命而來,我們還是為了顧全這一群人性命而去。你說我病了,走不得。難道我守在山上不走,就能讓我從從容容地養病嗎?四哥剛才說的一句話不錯。他說我由英山到湖北羅田去,還是一條出路。現在我們就走著這條路去碰碰看。”立青道:“我們馬上就走,家裏怎麼安頓?”學正看到這老先生一副鐵硬的心腸,卻也暗暗地佩服,不能不隨著興奮起來。看見旁邊桌上擺好紙筆墨硯,就走過去移了板凳坐下,提筆寫起信來。鳳池挽了兩手,反背在身後,隻管低了頭,向桌上看著。直等他文不加點地把一封信寫完,然後手摸了胡子,微微歎口氣道:“五步之內,必有芳草。這樣看起來,一點不假。汪世兄這樣一個文武能來的人才,不能見用於世,隻落得跟了長毛。”這些首事們看了他,也是透著奇怪,在他這樣生離死別、要離開老家的時候,他竟然一點不介意。汪學正將信紙折疊著,向鳳池拱了一拱手。鳳池將信接過,就轉遞到趙二老手上,一抱拳道:“我們可以說是三十年的知交,對山外的事,現在有汪世兄做主,大概沒有差錯。對內的事,這就都要交給你老哥了。我今天下山,自然也有我的計劃,但是據我自己看來,恐怕是禍多福少,我們老朋友,也許就不見麵了。我生平一件大事,沒有辦了,於今隻好拜托給老朋友,那是很慚愧。不過我要套用項羽一句話,此天亡我,非我之罪也。”說著,向在座的人,全拱了兩拱手,一揮袖子,竟自走去。大家初以為他是回家去,或者到衝裏去看看,也沒有理會。其實他是頭也不回,竟自走到後寨懸崖上,席地坐著。他微垂了眼皮,將兩手交叉放在懷裏,像老僧入定似的,一動也不動。當然在團練公所的人,尊重了鳳池的意思,一麵派人送信下山,一麵大家坐在議事廳裏,商量善後。學正坐在人群中,不免徘徊四顧,看看這山裏人的情形。這就看到大門外有個人影子,閃來閃去好幾次。自己料著這就有事,因站起身來向外看著,回頭對趙二老爹道:“門外似乎有人找我。”趙二老笑道:“你放心,我們奉懇你留在山上,我們就是把你當一家人看待,哪裏還有什麼壞心。”學正道:“你猜錯了。我怕外麵這個人是我嶽母。”外麵忽然有人答道:“姑爺,是我呀,我現在除了你,就沒有親人了。”她說著這話,已是一腳跨進團練公所的大門,徑直地奔到了學正麵前,兩手抓住了學正兩隻手。兩行眼淚,直流下來,嘴裏還囉唆著道:“我想不到還有同你見麵的日子。”朱子清師娘這樣一來,把在議事廳裏的人,都驚動了,全放下了正事不提,各睜了眼睛望著她。學正道:“我既然上山,對了這裏全山上的人,當然都有一個了斷。我現時在太平軍裏也很有地位,你老對後事不用發愁了,全有我一力承擔。現在這議事廳裏,大家都在議公事,你老人家有什麼事,可以先回家去等著,回頭我們再談。”朱師娘道:“你們議你們的公事,我坐在這裏,也不礙你們。”她口裏說著,人就要在階沿石上坐下。學正就伸兩手把她扯去道:“我暫時並不走的。如果你老人家真要有話對我說,我這就陪你去吧。但是我並不能談多久。”朱師娘這就站定了,伸了一個手指頭,指著他道:“我正有許多話兒,預備著同你去說呢。你就跟著我來吧。”她說著這話,可就拉了學正的手,向外麵走,學正一麵被她拉了走,一麵回轉頭來對各位首事道:“我去一會子就來。有什麼話,我們回頭再來說吧。”他跟了嶽母,一直走到那茅棚子外麵,早見棚子門口石頭上,坐著一位穿藍褂子的少女。雖然是在這樣的荒山裏,還把頭發梳得光光的。相隔不過三四個月,當然還認得。那正是自己未接過門的妻子朱秋貞。遠遠地看到她時,她正是昂起頭來,睜了兩隻眼睛,也是向老遠地看著。及至自己走到了她麵前,她用兩手撐著石頭把頭低了下去。不過她雖是把頭低了下去,依然還不斷抬起眼皮來,向人射著。朱師娘走到她麵前,便道:“貞妹,你汪家兄弟來了。到了現在這逃命的關頭上,我們多一個人多一分照應,這就不能像平常一樣講什麼嫌疑了。你快去燒一碗水你兄弟來喝,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呢。”秋貞聽她母親說了這樣一大串子話,不便再在石頭上坐著了,慢慢地站起來,走進茅屋去。當她要走進那茅棚的時候,可又回轉頭來對學正射了一眼,似乎有一件事從心眼裏快活出來,所以就情不自禁地一笑。朱師娘站在一邊將汪學正從頭至腳,由腳到頭,看了好幾遍,掀起一隻衣襟角,揉著眼睛。這就笑道:“你看,你這一來,不但是我心裏高興,就是她心裏也很高興。你現時在長毛那裏做什麼官?這一身穿著……”她的話不曾說了,卻聽到茅棚子裏,有那很尖脆的聲音,叫了一聲媽。朱師娘道:“我已經說過了,並不是外人,有什麼就說吧,你別這樣藏頭露尾的。”一麵就向屋子裏走了去。學正靜心聽時,那裏麵屋子有女子低聲埋怨著道:“你不會說話,你就少說話。為什麼當了人家,說起長毛兩個字來呢?人家做的是天國的官,以後可不能亂說了。”學正聽了這兩句話。說不出來什麼緣故,心裏有那麼一種愉快。於是站起來,對著門裏道:“你老人家不用張羅吧。我們坐著談一會子就是了。”朱師娘在屋子裏耽擱很久,卻捧了一隻粗碗出來,帶了笑道:“你看,我找了半天,也找不著一點待客的東西。翻來翻去,翻到了一小把幹鹹菜,熬了這一碗湯給你喝。我們貞姐,還隻不讓拿出來。這有什麼要緊?骨肉團圓,這就算是我們慶賀慶賀吧。”她口說著,人是笑嘻嘻地走到汪學正麵前。他看見嶽母如此客氣,自然是趕著把碗接了過來,可是一看那碗裏時,實在忍不住一笑,原來是大碗開水裏麵浸著一些漆黑的幹菜葉子。這位嶽母大人,忙了半天,不過如此。朱師娘以為姑爺見了嶽母高興起來。姑爺笑,她也就跟著笑。那位秋貞姑娘。雖是不便徑直走出來陪話,可是在茅棚子裏麵,也就走來走去。自然當她走過門裏的時候,向外看著,總是微微帶了笑容。朱師娘也不知道那樣不怕累,坐在門外石塊上,囉囉唆唆隻管把話全說著。她說道:“姑爺,我本當把你請到屋子裏去坐。一來裏麵滿地是茅草,桌椅板凳,全是那個。二來呢,你兩個人雖是見過麵的,可是你們也沒有說過話,在一處藏藏躲躲的。我覺得你會反是坐不住。”朱師娘隻把臉朝著姑爺,可沒有望身後。殊不知她的姑娘變了個樣兒了。竟是一點兒不怕人,端端正正地蹲了身子坐在門檻石頭上。朱師娘要在往日,一定會紅著臉。把姑娘吆喝著走的。這時為了顧全姑爺的麵子,隻好不作聲。所喜學正談著長毛裏的規矩,很是有味,聽得忘了一切。由太陽當頭,談到日色偏西,山下的回信,也早已到過。這就有一片嗚嗚咽咽的哭聲,由遠而近。卻是李鳳池的夫人和他的長媳牽了一個三歲的小孩子,走到山衝路上來。在他們前麵走著的,正是李鳳池三個兒子,各垂了頭走,眼睛紅紅的。學正就搶步上前問道:“三位這就下山嗎?”立青瞧了他一眼,沒有作聲。立言道:“令尊回信上,約我們酉時正中下山,現在到了時候了。”說完了,低頭又走。學正道:“我送你們一程吧。”那朱師娘也站了起來,掀起一隻衣襟角,揉擦著眼睛。這裏行人,除了那兩位老少婦人低聲哭著外,並沒有一點兒什麼聲音。大家低了頭,一直走到後山寨的懸崖上,卻見鳳池反背了兩手,對山下呆呆地望著,並不回頭來看人。立青搶上前,走到他身後,低聲叫道:“爹,媽來了。”鳳池還是背對了山上,伸起一隻手來,將胡子摸了兩下,靜靜地立著。在身邊的莊稼人早是垂著繩子。放到崖口的洞裏去。遠遠地望到太平軍的寨牆上,豎起了兩麵白旗,在陽光裏很鮮明地飄蕩。學正道:“鳳老爹,請你看定了那旗子。這旗子有四麵,半裏路一麵,隨了旗子走,自然就走出重圍去了。”隻這一聲,兩個婦人索性低聲哭了出來。鳳池這就扭轉身來,板著臉子,很沉靜了一會。瞪著眼睛向老妻道:“你哭什麼?我打仗已不是一次,假如我在陣地早已陣亡了,不就早沒有我了嗎?現在我下山去找出路,還不一定就會死,你怕什麼?”錢氏垂著淚道:“我並不攔著你,望你一路平安。”鳳池看看自己的三個兒子,又看那年輕的長媳,手裏還牽了一個孫子,隻是哽咽著抬不起頭來。於是眨了兩眨眼睛,將手摸著胡子道:“大家不用傷心,在這離亂的年月,隻有各保性命。現時我們不分開,長毛把我捉到,那是全家誅滅。現在我們分開了,你們是婦人,隱姓埋名,料著他們也就不過分為難了。我們走吧。”隻走一聲,錢氏是隨著哇地哭了出來。鳳池看到三個兒子,並排地站在自己身後。山上一大群老少,在正對麵排了一班,向這裏望著,做個送行的樣子。隻有自己的老妻同兒媳,站在人前麵。那長媳睜了眼望著丈夫,淚珠是成了長線,向下不斷流著。那個三歲的小孩子。看到祖母、母親全都在哭,倒有些莫名其妙,擠擠眼睛,隻牽了母親一角衣襟,在她脅下轉來轉去。鳳池看那些人身後,還有朱子清母女。她們的眼睛,雖是也不免望到下山人這一番淒慘的情形,倒是她們看看別人,總一定要看到汪學正身上去。他們散而複聚,那一場歡喜,是可想而知的。於是走向前一步,對著學正作了一個揖道:“山上的事,我已托之再三,大事已妥,不必多說。我走了,我家裏還剩三口老小……”學正不等說完,就搶著一拍胸答道:“侄晚的營裏,差不多帶了五千名弟兄,若是連鳳老爹三口家眷還不能保,那就太慚愧了。這裏的事,請鳳老爹放心。現在時辰已到了,你們四人,要在這個時候,跑出去百裏路,才離開了險地,請吧。”鳳池聽說這話,向山下看看,又向山上看看。隻見山上的練勇,立刻改了樣子,各人都空著手,有的斜伸了一隻腳,有的背靠了樹,才把身子站定。而且三三五五,隨便站著,有的大概是剛才聽到消息,陸陸續續地走了來。便昂頭歎了一口氣道:“果然事不可為了。”趙二老爹同了幾個首事。站在人叢的一角,似乎透著很難為情的樣子。鳳池遙遙地一拱手道:“各位老爹,後會有期了。”趙二老爹將腳跛了兩跛,搶上前道:“我們一樣是讀書的人。說起年紀來,還比鳳老爹小,隻是讓鳳老爹人為其難,我們真慚愧。”鳳老爹道:“你老哥,又當別論,第一是兩腿不大方便。”趙二老爹道:“不能那樣說,難道找一個自盡,還有什麼為難之處嗎?”鳳池看到他身後還站著了許多首事,可不敢把話跟著向下說,卻掉過臉來對學正道:“四哥,以現在而論,你是有誌者事竟成了。我已經走了。山上已沒有了你們太平軍的對頭,好自為之吧。”說完了,他又向全山上送行的人,作了一個圈圈兒揖。趁著自己家裏老小注意著說話停止了哭聲,扭著身子就扶了繩子溜下洞口去了。他三個兒子看到老父下去了,都怕會出意外,也跟著就墜了下去。這一下子,所有在後山懸崖上的人,心房都向下一落。有些人還趕到崖口,來看他們的去路。不多一會兒,他們父子四人,都已安全落地,向了太平軍營寨外插有白旗的地方走去。太陽是快要西落了。那蒼茫的陽光,落在軍營外的平原上,照著四個矮小的人影緩緩地走入荒煙裏去。大家都呆了,說不出話來。隻有汪學正回轉頭來,看到他的未婚妻嫣然一笑,把頭低著。人生苦樂,永遠是這樣不平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