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同治三年,歲在甲子。春三月,科考在即。
遂州學子朱坦能,家住北門玉堂街朱家花園,文名稱頌鄉裏。朱氏一門乃望族,是遂州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擁有良田千頃,仆工百人,平素府上往來多為社會名流和公幹的官府人。朱公子從小耳聞目染,性情裏較同齡人多了一份矜持和從容,遇事沉毅有主見。
驚蟄前後,通往京師的梓、遂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時夾雜三五翩翩少年郎,或騎馬飛馳或持扇慢步,那是蜀南黔渝一帶進京趕考的舉子。朱坦能看在眼裏,心裏甚是癢癢。
遂州曆來為文章錦繡之地,考究國朝蜀中舊事,相業以張文端公為最優,科第以榜眼李仙根為最顯,至於詩、書、畫三絕,樹幟立壇於大清一朝,為後賢所景仰企慕者,前則潛叟呂半隱(呂潛),後有檢討張船山(張問陶)。溯本清源,諸位先賢大家,無一不是遂州人氏也。朱坦能素有效法鄉黨先賢之心,自恃文章風流,也有心遠赴京城一試身手。遂邀同城舉子數人,擇一吉日良辰,從州城東麵濱江的犀牛堤碼頭出發,乘一巨舫逆涪水北進。
當其時春意正濃,兩岸青山如黛,一河碧浪似綢。眾學子一路詩詞唱和,飲酒猜謎,好不逍遙快活。
臨近中午,船行至梓、遂二州界地涪江關。
一船舉子飲酒正酣,見兵爺遲遲未開啟水寨大門放行,紛紛擁到船頭瘋瘋癲癲地大聲嚷嚷,故意顯擺地把一袋袋裝滿銀子的褡褳甩得“嘩嘩”直響。
涪江關是蜀中北進京師的咽喉,乃龍蛇混雜之所。朱坦能一行十數人,所攜盤纏甚巨,且多金銀。守關兵丁見眾人皆孟浪少年,毫無江湖經驗,私下裏好意提醒他們財不露白,須知江湖險惡,謹防盜賊棒客偷窺覬覦。
眾舉子正在興頭上,聽了兵爺的話,齊聲大笑兵哥哥當真傻帽兒得可愛,豈不見煌煌一舫十數人之眾,就算有刀客棒匪光顧,又有何懼哉?
駐關兵士見眾人幼稚可笑,純粹是一群二不掛五的大活寶,便不再與之理會。執紅白旗的關長一邊搖頭一邊招呼同伴,打開水寨大門放船通行。
眾學子倚舷撮嘴長嘯,又是揮手又是跺腳,嘻嘻哈哈地過了涪江關。
船複逆水上行十裏,舟子報已到梓州清溪鎮。
朱坦能端端地坐在船頭,遠遠看見岸邊一棵大黃葛樹下,站著一位少年,身著月白色長衫,頭披藍色頭巾,望之如玉樹臨風。
待到巨舫臨岸,白衣少年請求搭船北上。
眾人喜他素潔雅致,便允許了他的請求。少年自言姓施名良,梓州雲台人,也是進京趕考的舉子,怕一個人獨行不安全,故來與眾位良兄同行。
朱坦能一眾舉子聽他所言甚謙,好生喜歡。便齊齊鼓掌,歡天喜地地迎入船艙中。
白衣少年信步來到後艙坐定,從所攜帶的竹箱裏,取出一鐵爐一銅壺,燃之。銅壺中置江水盈頸,待沸,取茶葉少許入內,敞蓋微火烹之。
俄爾,水沸如魚目,汩汩有聲。江風徐來,滿艙茶香四溢。
朱坦能等人皆富家弟子,平時裏品茶飲酒唱川劇,逗鳥遛狗打雙陸(一種賭博工具),無一不是清玩雅賞的高手。此時,見白衣少年置江水烹茶,無不拊掌叫好,言其茗品必是蒙頂皇茶。
少年點頭稱善,向茶湯裏撒入幾朵茉莉,閉目嗅了一嗅,滿臉陶醉之色。他一邊誇讚眾兄台乃飽學之士,一邊遍置茶盞於木幾上,然後一一相邀諸位同袍,共飲自己所烹之茶。
眾位舉子雖家資百萬,卻哪裏享受過如此美妙的佳茗?其入口潤而嫩,滑而香,直飲得眾人搖頭晃腦,連連稱妙。
少年見諸位同袍飲得如癡如醉,自言其茶其藝皆有出處,所敘茶事,語言俊美,文采燦然。
滿座學子見少年言談舉止有度,無不為之傾倒,紛紛恭維他必中今科魁首。眾人又乘隙鋪以酒食邀他同飲,直把他當成了自家兄弟一般,唯恐照顧不周。
船入清溪峽,江岸夕陽已墜。偶有夜泊的船家漁火,忽明忽暗地閃閃滅滅。朱坦能抬頭望了望天,吩咐舟子擇一避風處泊舟夜宿。
時夜幕四合,山間微有光亮。舉頭望峽,一輪山月高高地泊在天際。
如此美景,怎可少了美酒?眾人又鋪食傾壺長飲。
乘了酒性,白衣少年請求道:“江天暮景殊佳,又有美酒佳肴相佐,惜少了紅袖添香,奈何?好在施某攜有短笛,願為諸君一奏,以助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