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曉星滴露。
晚膳時,張永康獨自小酌了幾杯射洪春酒,夜裏一時半刻無法入眠。他本是個心境平和之人,近來卻有些心煩。說實在的,同僚們的恭維,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射洪為令已經七年有餘,按理說,職務早該晉升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每每到了關鍵時候,好事都化成了泡影。
唉,年近六旬了,可憐一介“老名士”還是個小小的芝麻縣令。
今年春上,遂州知州唐潛莫名其妙死後,所有的同僚都認為張永康是知州的不二人選,他也這麼想過。一來自己是正宗的進士及第入仕,當朝乾隆帝看過他的《香山詩鈔》後,被其才情折服,讚譽他為“遂州老名士,蜀中第一人”。二來張永康當縣令也有些年頭了,其任內政績卓著,在當地老百姓嘴裏,口碑甚佳。
師爺曾三卻不這樣認為,他總說張大人雖然廉潔奉公,卻不懂為官之道,更不知曉官場的潛規則。尤其是第二條意見,簡直就是為官者的致命硬傷。曾三說的是大實話,張永康雖然滿腹經綸,心氣卻很高,平時裏自然看這看那都不順眼,難免不遭同僚忌恨,上司更不會喜歡他這樣耿直的下屬。拿曾三的話說,誰見過不收禮的上司?誰又見過不送禮的下屬?
“上下關係狗連襠,不外乎搭夥求財!”曾三的話說得難聽,卻很在理。張永康要想得到知州一職,就得多準備錢物,到潼川府知府大人梁中舒家裏走動走動,此事或可有些希望。
月行中天,張永康仍然倚窗未眠,望著一庭清輝,心裏有說不出的苦衷。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從小飽讀經史,深諳孔孟之道,骨子裏透露出的莫不是讀書人的高傲和耿直,哪裏做得出拿錢買官的事呢?麵對官場上的種種潛規則,他無能為力,也異常痛苦。不去活動走門路吧,任你有通天之才,也不會有人主動提攜你;去聯絡感情上下打點吧,又深感有辱讀書人的清譽。
張永康性情淡漠雅潔,平素裏忙於公務,閑暇之餘,喜歡讀書作文,尤好古玩。今年春節,其到遂州南街古玩市場溜達,順手淘得一畫,經方家鑒定為吳道子手筆,得此重寶,歡喜得月餘沒睡好覺,匿於家中從不示人。梁中舒多次欲求一觀,他都沒讓其看一眼。
張永康就是這樣一個實在人,你說他啥好呢?
官場那些鬼蜮事,自古皆然。誰不知道上司的嘴巴兩張皮,說話辦事有走移?他說東有理說西也有理,就看你如何奉承了。
月隱西天,張永康依然難以入眠。思前想後,決定隨曾三去一趟潼川府。
翌日天明,二人喬裝打扮一番後,快馬加鞭向北飛馳疾進。晚上申時,到了潼川城,張永康將曾三留在驛館裏,自己隻身一人前去拜見知府大人。
梁中舒的府第在潼川城內屈指一數,坐落在府城中最繁華的順城大街上,張永康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
護院的家丁見張永康一身布衣打扮,好說歹說不讓他進去。
領頭的瞥了他一眼,嘴裏直嘀咕,縣令?咋不懂規矩呢?梁大人早休息了,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永康聽了領頭護院的話,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曾三不是說過宰相府裏人人都是七品官嗎?便笑眯眯地塞一個銀元寶給他,說拿去請兄弟們喝酒哈。
領頭的護院接過銀元寶,哼都沒哼一聲,順手揣進懷裏,拿著張永康的名帖進了大門。
要擱在平時,張永康早發火了,但他今天是來求別人辦事的“矮人”,隻好耐著性子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老老實實地站在大門前的石獅子旁靜候。
門前另外三個護院,沒撈到絲毫油水,見張永康一個糟老頭像個鄉巴佬,都圍過來譏笑他。三人的話說得很難聽,如果他是梁大人的老爹就請他馬上進去,如果是梁大人的遠房親戚趁早滾遠點!
張永康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終於給點著了,他正要張口怒斥三個護院“狗眼看人低”,梁中舒已笑容可掬地跨出了大門。
張永康急忙上前,拱手拜曰:“下官參見知府大人!”
梁中舒彎下腰,雙手扶住張永康,笑嗬嗬地說道:“張大人快快請起,深夜造訪鄙舍,定有要事。”
張永康見梁大人如此熱情,心裏高興,暗自讚歎師爺曾三果然高明!他隨著梁中舒來到會客室裏,順手將門帶上,雙手畢恭畢敬地將萬兩銀票呈上,嘴裏喃喃自語地說,請梁大人多多關照。
誰知道剛才還滿臉笑容的梁中舒,實然間臉色變得冷冷地毫無表情。他斜眼睨視著張永康,不冷不熱地說:“張大人近年來雖然勤勉有加,業績卻毫無長進,你叫老夫如何關照於你?”雖然毫不客氣地收了銀兩,卻沒有半點讚許之色。
張永康熱臉碰到了冷屁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好倉皇地逃出梁府大宅。
回到客舍,張永康久久不能入睡,心亂如麻地胡亂想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想梁中舒本是一個打鐵匠,卻仗著姐夫高拱是當朝首輔,就坐上了潼川府的頭把交椅。想自己一生克己奉公,政績能力皆優於同僚,實不知這個豬狗不如的知府大人何故有此一說,“業績毫無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