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繞遂州東行十裏,有地曰郪口。盧三爺的莊園,就坐落在郪口的平壩上。
郪口依山傍水,狀如筲箕,舊時地名叫作筲箕灣。盧府的山牆緊挨著筲箕灣的後沿,整座宅子端端地坐在筲箕正中。術士說:“府落筲箕背,大米比金貴。府居筲箕灣,金銀堆如山。”
盧府擁有筲箕灣這個聚寶盆,十年間,成了遂州地界數一數二的大莊園。雄闊的大門前,聳立著一棵百年黃葛樹和一對碩大無朋的石獅子。
阿繡是盧府上的丫鬟。
很多年前,阿繡被人拐賣到府上的時候,偌大的盧府裏,沒有人疼愛她,隻有少爺喜歡和她一起玩耍。自從前年元宵節看龍燈,少爺偷偷香過她的嘴後,阿繡便有了憂愁。夜裏,時常一個人望著天邊淒美的月亮,汪汪地流眼淚。
流淚的阿繡很美,像畫中的人兒,使人想到蒲先生筆下紅玉之類的狐仙。老太太見到少爺偷偷和她在一起,罵她是狐狸精,常用納鞋底的錐子刺她的小手,惡狠狠地告誡她,不準在少爺麵前戴花賣俏。
十六歲的阿繡自然是要戴花的,盧府偌大的後花園裏有的是桃李菊梅。阿繡每每於雲鬢處斜插一朵時令花兒,窺見左右無人,嫋嫋行於曲廊上,惹得少爺笑聲不絕。
1850年正月己未日,鹹豐登坐龍廷,舉國同慶。
一大清早,老爺太太各乘一轎,上遂州城看“國慶會”去了。
阿繡手搖絹織團扇,頭插紅梅花,妖妖冶冶地來到書房,準備約少爺去後花園捉迷藏。猛然看見老太太威嚴地立於書房的前廳裏,驚恐之下,慌亂向外逃竄。誰想腳下絆一石,身子倒栽蔥似的跌於堡坎下,頓時香消玉殞。
少爺大悲,撫屍慟哭一天一夜。數次跪求父母雙親,厚葬阿繡於後山。
鄰村有潑皮胡二者,窺伺阿繡豐厚陪葬,借暮色掩護,偷偷潛往山裏掘墓盜物。
月光下,阿繡麵色如生。胡二忍不住淫心頓起,摟住一陣狂吻。
猛然間,聽到阿繡喉嚨處啊啊有聲。胡二嚇得魂不附體,丟下屍體兔奔狗突而去。
山風一吹,阿繡悠悠醒了過來。雖然頭痛如裂,卻依稀尚能憶起跌跤前的事情。看著一地紙錢,心裏明白了幾分,遂慌慌張張奔回盧家莊園,舉手拍門呼喚。
盧府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突聞阿繡悲切的呼救聲,一宅人皆驚恐。刹那間,偌大一座府第人聲俱滅,寂如死宅。
阿繡嚶嚶而泣,望著黑沉沉的四野,心裏充滿無限恐懼。她憑著一絲模糊記憶,尋到後山荒寺棲宿。
翌日天明,少爺來到破廟中,二人抱頭痛哭。
老爺太太聞訊趕到廟裏,見阿繡披頭散發,形如厲鬼。遂不顧少爺哀求,強行拽之回家。又令工匠用巨木封了廟門,將阿繡困在破廟中。
少爺無可奈何,隻得隔三岔五送些糧食柴火上山,偷偷到荒寺裏和阿繡相聚。
秋八月,少爺突染惡疾,遍尋名醫不治,身體日漸消瘦,形如枯槁。
盧三爺請來“老窩”青道士觀花,為少爺驅鬼祛邪。
青道士圍著盧府轉了三圈,又仗著鬆木寶劍胡亂地東挑西刺,信口胡謅道:“少爺之魂已被女鬼攝去,此鬼不除,恐有性命之憂。”
老爺大急,問女鬼來自何方。
青道士雙目炯炯有神,毫不猶豫地說:“後山阿繡。”
老太太聞言,差點沒昏過去。
青道士領府上眾位家丁上山,將荒寺團團圍住。
丫鬟荷花攙扶少爺來到破廟。
阿繡見少爺枯瘦如柴,頓時淚如泉湧。待要上前相認,誰知少爺竟然驚恐萬狀,避之如妖。
老太太戟指阿繡,滿麵冷霜地吩咐道:“請道長速施神火焚之。”
青道士領命,口裏念念有詞道:“天靈靈,地靈靈,雷公火閃快降臨!”複又囑小道往阿繡身上澆淋桐油,四下裏舉火炬待焚。
阿繡孤獨無援,放聲痛哭道:“少爺,吾非妖怪,更非屍變,吾是阿繡啊。”
少爺聞言,呆了一呆,突然口吐白沫而哭:“你是阿繡?阿繡早死了,汝是鬼、鬼、鬼……”
老太太大驚失色,唯恐兒子鬼迷心竅,待要親自上前點火。突然見阿繡厲鬼般淒慘一聲哭叫,奮力撞開木門,飛身跳下懸崖。
時,鹹豐元年八月初七,日將午。
據奶奶說,阿繡跳崖後並沒有死,她已懷上了少爺的骨肉。十八年後,有外鄉盧姓秀才曾到郪口尋父。惜盧三爺一族經此劫難後,早已家道敗落,人也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