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人笑笑,並不生氣。路過鐵匠鋪時,看見曾大爺手上的紫砂壺古樸雅致,眼裏放出綠光來,懇求一觀。
曾大爺抱壺在懷,聽不懂粵人的“鳥語”,隻顧低著頭一口一口地啜著茶。
粵人連比帶劃,大冷的天,額上急出了汗。
曾大爺終於明白了,龜兒子原來口渴了討茶吃。便“嘎嘎”地笑著,將紫砂壺顫巍巍地遞了過去。
粵人接壺在手,並沒有喝茶之意。他反反複複地把玩,壺嘴內顯一圖案,一鶴振翅欲飛,似明宣德年間製壺名家“鬆鶴叟”印章。續觀壺底,果然有大明宣德款識,以壺內茶垢和手撫痕跡之潤澤論,當屬宣德老品無疑。
鬆鶴叟製壺,素有捏泥成金之譽,世傳真品可遇而不可求。粵人心頭狂喜,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曾大爺拉著家常,言其欲用壺內老茶垢治哮喘,願出十金求購。
曾大爺兩眼微微地閉著,好像不知道粵人所言何事,古井一般的心裏,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泛起。這把壺是曾家祖上傳下來的,一代一代的曾氏子孫喝著它長大,也喝著它製出一把又一把名揚天下的菜刀。
唉,壺雖無意,人卻有情。
粵人見曾大爺閉目不語,隻道老人家嫌價低不肯出售,又加十金購之。
曾大爺依舊不言不語,閉目躺在竹椅上,雙手將壺抱在懷裏輕輕地撫摸。看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活脫脫似一位禪定的老僧。
粵人不解,悻悻而去。
四鄰耳聞此事,知道曾大爺手中的茶壺價值二十金。乖乖,一隻破茶壺居然是個寶貝疙瘩!
街坊鄰居們便接踵而至,鐵匠鋪又開始熱鬧起來了。
曾大爺不知緣由,心裏自然高興。他用紫砂壺沏了好茶,熱情地招待眾人。
街鄰哪裏是來喝茶的,人人眼裏放出賊亮的光,直直地瞅住黑不溜秋的紫砂壺不放。
曾大爺奇怪了,往日街坊鄰居到鐵匠鋪來,有說有笑,怎麼一下子全變了呢?眼中已沒有了往昔的淳樸而多了幾分攫取之色。更讓他煩惱不已的是,往日自己可以躺在竹椅上,自由自在地品茶,現在卻要坐起來應酬,實在讓他非常難受和十分地不舒服。
曾大爺開始煩躁不安,吃飯不香,喝茶也不香。他知道這一切不順心,全都因為他有一把值錢的紫砂壺。
端午節,州城東門外,涪江賽龍舟,兩岸觀者如潮。
粵人風塵仆仆地再次來到鐵匠鋪,他不再遮遮藏藏,明確地告訴曾大爺,自己為了紫砂壺專程從廣東而來,並加價到一千金求購。
觀者轟然叫好。
曾大爺恨粵人擾亂了自己的清靜生活,今見他又來胡言亂語地騷擾,心裏越發惱怒,任由他巧舌如簧,就是不為所動。他把那隻壺抱在懷中玩了又玩,放在嘴邊親了又親,猛然摜於石階上,碎聲砰然。
一街鄰裏皆驚愕。
粵人見了,頓時捶胸跺腳。他捧起地上的碎片,如喪考妣,慘嚎之聲不絕。
從此以後,鄰人見曾大爺又麵呈祥和,閉目躺在竹椅上。旁邊置一陶壺,偶爾品上一口茶,那神情,連張秀才見了,也沒有說出個子曰來。
據老輩人講,曾大爺活了一百二十六歲,是遂州城有史以來最長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