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轎車一駛出機場,便飛馳起來。坐在前座的副官長譚海側著身子,扭過頭來小心翼翼地問:
“副司令,回金家巷嗎?”
張學良略微躊躇了一下:“先去南院門。”南院門是“西北剿匪總司令部”所在地。他要立即將一?九師在直羅鎮被紅軍殲滅的事兒問個明白。是誰大膽妄為,違抗他的命令,使他在南京丟盡了臉,倍受蔣介石、何應欽的奚落和冷眼。
離南院門還隔著一條街,就聽見從那裏傳來一陣陣海潮般的喧鬧聲,在哭聲、口號聲裏還夾雜著陣陣歌聲,亂成一片。汽車一拐彎,隻見總司令部門前的廣場上黑鴉鴉擠滿了上千人,大部分是婦女和老人,有的抱著小孩,有的拄著拐棍。他們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操著東北口音嚎哭著、咒罵著……
小車“吱嘎”一聲停在路邊,張學良走下汽車,把皮帽兒壓低,向人群中走去,譚海和劉海山緊跟其後。由於他穿的是便衣,沒有人能認出來。經四下裏觀察,張學良很快弄清了事情的來由。原來這些婦女、老人,皆是同官、耀縣一帶來的東北軍家屬,她們的男人、兒子在前線作戰,有的被俘虜,生活失去了依靠,家庭生活和結構遭到了破壞,所以聚集到西安來請願,一是要求部隊打回東北去,重建家園,二是要求解決衣、食、住等生計問題。
這是東北軍存在的不同於別的部隊的特殊問題。“九一八”以後,東北軍退入關內,日本帝國主義慘無人道的統治,使東北人民無法生存下去,紛紛逃難,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不少東北軍官兵的家屬乃至親戚最後無路可走便跑到軍營跟著他們的親人一起度難,不少中下級軍官,一般都把眷屬安頓在北平、鄭州、洛陽、西安等大城市,而下級軍官和士兵眷屬,隻能跟著軍隊一起行動。這樣不但給部隊的供給帶來了問題,也給部隊的行動增添了累贅。隊伍中夾雜著老頭兒、老太婆,還有懷抱著嬰兒的婦女,實在不成體統,一旦她們的親人被俘或戰死,這些眷屬立即就陷入了絕境。此情各級長官包括張學良本人都是清楚的,眼下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管它,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沒有個難處呢?
張學良在哭哭啼啼的人群裏走著,望著婦女們一張張掛滿淚水的臉和她們懷中瘦得皮包骨頭的孩子,聽著哀婉泣訴的鄉音,他的內心發出一陣陣的隱痛。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啊!這到底是誰的罪過啊!這些年來,自己因為背了一個“不抵抗將軍”的醜名而耿耿於懷,可是老百姓經受的磨難,不是比自己更加深重嗎?一時,愧疚、憤懣的感情在他胸間交熾著、翻騰著……突然,人群中有人唱起了《鬆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
開始是請願的群眾唱,接著,圍觀的西安市民也同情地跟著高唱。歌聲慷慨激昂,悲涼淒楚,此起彼伏有如山呼海嘯。張學良平日隻要聽到這支歌,心裏就湧起一絲鄉愁。今天再次聽來,仿佛有人拿著老虎鉗子夾他的心,正起勁地擰絞,淚水禁不住籟籟地往下流,他實在不忍心目睹麵前的慘狀,正奪路往外走,突然聽見前麵的一降騷動,請願的婦女一齊往前湧去。人群擠到“剿總”大門前不遠的地方,隻見一排衛兵手挽著手堵住大門,不讓請願的群眾進去,秘書長吳家象站在一張桌子上,麵向大家講話:“諸位大嫂、大嬸、大叔、大伯,鄉親們!請不要吵鬧了,裏麵正在辦公,你們有什麼要求可在這裏對我陳述……”
“我們要求見張副司令,有些事情想不通,請他給我們解答!”一個婦女大聲喊道。
張副司令還在南京開會,沒有回來,你們有什麼話盡管對我講,我一定負責轉呈。”“我們的家鄉被日本鬼子占領了,現在我們的男人有的被俘虜,有的被打死,剩下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吃沒吃的,穿沒穿的,住沒往的,你們當官的知道不知道?管不管?”
帶頭的婦女講罷,其他婦女便你一句、我一句嚷嚷開了:
“我們不明白,放著占領家鄉的日本鬼子不去打,為什麼跑到這兒來打中國人?!”
“我們要問問張副司令,什麼時候領我們打回東北去!”
“紅軍與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什麼非要和人家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