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烏雲低低地下沉著;冷風灌進帳篷裏,怒號著,呼嘯著,使人的心裏都冰透了。
連日來,五十九軍官兵都沉浸在對數千名死去戰友的深深懷念之中,心情十分沉痛、壓抑;加之往返奔波,備感疲勞,對於上級朝令夕改的不當指揮更是頗有怨言。為了安撫軍心,鼓舞士氣,張自忠先後來到了一八?、三十八師訓話。
三十八師聚集在一塊不算很大的操場上,泥濘而寒冷。人坐得滿滿的,天空飄著小雪。
一陣掌聲之後,張自忠走上了講台,兩道濃黑的眉毛高高挑起,炯炯的目光緩緩掃視著台下。當他發現不少親如手足的弟兄們已經長眠血土時,這位感情豐富的剛滿47歲的將軍,又想起了在臨沂一帶戰死的數千將士。廝殺聲猶聞,硝煙味仍存,萬般感慨從何說起?將軍的眼眶紅了,喉嚨哽咽著:
“弟兄們,你們心裏此刻在想什麼,我張自忠心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了我們的民族,我們五十九軍的確作出了巨大犧牲,數千弟兄血灑疆場。我永遠不會忘記,是我們的熱血把沂河裏的水染成了紅色!我永遠不會忘記,是我們的頭顱,築成了這些令人驚心動魄的場景:壯士長眠了,鮮血凝固了,可大多刀槍仍然在手,不少人仍然與鬼子死死地抱在一起;有的把刺刀戮進了敵人腹部,自己也腦漿流盡地倒在敵屍旁;有的用牙齒咬斷了敵人的喉嚨,但自己的胸部卻是血洞一片……”
說到這裏,他忍耐不住了,垂下頭,失聲慟哭!
操場上很靜,鴉雀無聲。不一會兒,場下的官兵們,有的捂著臉,有的垂著頭,熱淚長流,泣聲如雨……
陰雪籠日,大地朦朧。陣陣疾風刮過,隱隱約約傳來了遠處叮叮口當口當的風鈴聲,仿佛是一陣哀樂。
張自忠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濃黑的眉毛聳了聳,右手漸漸捏成了一個拳頭。他繼續說:
“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長眠於九泉的壯士們呢?我們怎樣才能使沂河裏的血水不是在白白流淌呢?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路,隻剩下一條:再一次殺回臨沂去,再一次叫小鬼子嚐嚐咱們五十九軍的厲害!隻要我們敢於流血,日本強盜被趕出中國就一定是必然的!”
“咚!”他的拳頭落在了桌麵上,發出一聲有力的脆響,會場氣氛立時昂揚起來。
雪停了,霧散了,月光從雲團的縫隙裏射了出來,將一道道皎潔的光,投射到了大地上。
24日淩晨4時,張自忠率五十九軍火速回援龐炳勳,再保臨沂城。出發之前,他派出飛騎偵察,命令迅速摸清在臨沂的敵我雙方真實情況。
兩個多小時後,在白雪皚皚的路上,披著一身白雪的偵察員們,急匆匆地飛馬跑到了張自忠跟前:“報告軍團長,眼下,日軍第五師團不僅僅攻占了臨沂城北的劉家湖、邵雙湖等戰略要地,而且已於昨日攻占了臨沂東側的三官廟,現在分兩路向龐軍團進攻。”
“哪兩路?”張自忠眉頭皺了皺,麵孔嚴肅。
“一路由南曲坊、朱塢向臨沂西的毛家莊、西北園進逼,氣勢十分凶猛;一路由桃園、三官廟向第三軍團臨沂東側陣地發動進攻。現在,龐軍團長已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經奮力死戰,雖然守住了臨沂城和城東的九曲店、小李家莊、石埠嶺、黃山一線,但是,西北園、毛家莊已經失守,日軍已逼近臨沂城的西北角。”
“天哪,沒想到我才走了兩天多,臨沂形勢竟然糟糕到這般地步!如果龐炳勳在臨沂的西北角頂不住,可就要壞了大事了!”騎在馬上的張自忠,聽了偵察員的報告後暗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但他畢竟是一位泰山崩於腳下也不會驚慌失措的統帥人物,隻是嘴唇微微動了動,眼神雖然是嚴峻的,但並未顯示緊張之色。他那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望著偵察員的臉,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對身旁的作戰參謀下令:“命令全軍,跑步前進,全速赴援!”
星光點點,山影幢幢。
五十九軍以每小時18裏的速度,沿著山間小路迅跑。
跑著跑著,張自忠突然勒住馬頭,朝身後的參謀長張克俠打了一個手勢,問道:“參謀長,臨沂局勢不妙哇!以我殘破之師再擊精銳之敵,恐怕力不從心,難以對阪垣師團再取攻勢了。可龐炳勳這一邊,可能確實支持不住了,你看,下一步我們應該怎麼打?”
張克俠足智多謀,多年來一直是張自忠的左右手,一路上也早已思索著破敵之策。見軍長問自己,立即不假思索地說:“是啊,我軍傷亡慘重,不宜再取攻勢。依我看,我們這次應該逼敵側背,建立陣地,敵人必然回攻,這樣,臨沂城圍自解。而我可憑借工事,先予敵重創,然後再轉入攻勢,這樣較為有利。”
張自忠聽後陷入沉思,許久,他才很幹脆地說了一句:“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完全一致!”
24日下午,五十九軍殺入了臨沂西北。敵人似乎早有準備,很快組織起密集的火網,封鎖了突擊隊的前進道路,連飛鳥也難以穿過敵人的扇形火網。
衝鋒受阻了!
張自忠急了,大吼著:“用手榴彈炸敵人!”成排的手榴彈,像鳥群一樣地飛進了敵人陣地,頓時,炸起了一道道煙火的屏障。
在手榴彈煙火的掩護下,戰士們衝著敵人猛掃。
敵人剛挨了手榴彈,被打得七零八落,暈頭轉向。接著,又是一陣飛蝗般的彈雨,掃得敵人招架不住了。
很快,後續部隊衝了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了南曲坊、沂莊,並掃清了附近殘敵。
紮營後,張自忠風塵未洗,帶著張克俠一同進入臨沂會見龐炳勳。
龐炳勳頭部負了傷,正仰靠在一張躺椅上。他見張自忠氣喘噓噓地跑來了,頓時,百感交集,大為動容,緊緊握著張自忠的雙手,涕淚交流地連聲說:“真是難為你了,藎忱老弟!這次,他們來得太凶了,我實在是難以支持了。要不是你及時回來,第三軍團必遭滅頂之災,臨沂也勢必難保全了……”
“大哥,現在的形勢和3天前不同了,我們現在已經失去了進攻的主動權,五十九軍傷亡很大,這是十分可惜的。所以……所以……”一向口齒明快、辦事果斷的張自忠,這時卻疙裏疙瘩起來,吞吐了一會兒,才心情沉重地向龐炳勳道出了思索多時的腹案:“所以,這一次我們已不宜再取攻勢了,我想先在敵人的側背建立陣地,敵人必然回攻,那麼,臨沂之圍也就自解了。”
龐煙勳一聽,大驚失色,他誤以為張自忠改取守勢意在保全實力,不願全力相救龐軍。隻見他怔怔地看著張自忠,眼中的淚水直流,聲音顫抖著:“藎忱老弟,我的隊伍已經拚得差不多了,僅剩了一千多人,這你是知道的。貴部若不取攻勢,我隻有全軍覆沒了。念咱們西北同源,無論如何,請你想想辦法。老弟的恩德,於公於私,我當永誌不忘!……”
張自忠抬起頭,猛然看到龐炳勳的雙眼已經哭腫了,看來因部隊傷亡慘重,他確實極為悲痛。望著龐炳勳老淚縱橫的臉頰、布滿了血絲的眼淚和因一拐一瘸而步履蹣跚的令人心碎的模樣,張自忠覺得臉上發燒,胸脯裏突突突地,心好像要跳出來。以下龐炳勳說些什麼,他沒有聽清,隻覺得對方的那雙淚眼一直在看著他,痛苦地等著他答複。又過了幾分鍾,他再次揚起頭,望著那雙又紅又腫的淚眼,斷然改變了主意:“好!我決心在極為不利的條件下再次全力發動進攻,以解大哥之危!”
“藎忱老弟,”龐炳勳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張自忠麵前,含著熱淚,發自肺腑地說:“我……我代表第三軍團剩下的一千多弟兄,謝謝你!”
張自忠的心頭掀起了一層熱浪,急忙搶上一步,扶起了龐炳勳,激動地喊道:“龐大哥!……”
兩雙大手,又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25日黃昏,龐部傳來了壞消息:桃園、三官廟等重要據點均告失守,九曲店也將不能支持了。張自忠非常焦急,急忙派1個團加2個營直接增援龐軍,以鞏固臨沂東側陣地;另以一部警戒臨(沂)費(縣)公路,並負責截擊敵人。入夜後,他下令一八?師向沂河東側的楊家嶺、坡埠發動佯攻,以迷惑、牽製日軍,爾後命三十八師主力向臨沂北郊的古城、前明坡、後明坡發動了突然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