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雄誰敵手(3 / 3)

“中國舊文人的毛病,有一篇文章這樣說過,他們常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感,歌哭無端,憂喜無常,大家本來一團高興,他可以忽然的不勝其飄零淪落之感;另外舊式文人還照例有一種誇大狂,盡管所見所思乃尋常小事,卻認為是獨得之秘,因此目無餘子,可以把別人特別縮小,把自己特別放大,小不如意,即往往不勝其悻悻之態。因此舊式文人是不宜幹政治的,卻又最喜歡幹政治,所謂寄情山水而不忘廟堂,將一種浪漫的情懷寄寓於嚴肅的事物。這些說法固然不夠全麵,但也不無道理,兩位對照汪先生之為人脾性,即可略知端倪。”

“校長的話舉重若輕,可算將這位先生畫皮畫骨,入木三分了。”王柏齡眉飛色舞。

陳立夫似有所悟,微微點首。

“誰都認為,汪先生的學問很好,這是事實,但要知道,中國學問有兩種,一是詩詞歌賦,那是弄風吟月之作,作點綴歌舞升平,傾吐離愁別緒之用;一是經世致用之學,究天理,探人生,養性理,求浩氣。汪兆銘學問屬第一種,他的詩流傳很多,我這裏也搜集了一些,立夫,你吟一下我標上記號的。”他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陳立夫。

修竹三竿小閣前,平台一角屋西偏。

園荒知為耘鋤棄,地僻應無烽火傳。

宿霧初陽涼似月,回風斜雨蕩如煙。

秋來未便悲搖落,卻為黃花一悵然。

下帷長日未窺園,偶趁秋晴出廓門。

風景不殊空太息,江山如此更無言。

殘陽在地林鴉亂,廢壘無人野兔尊。

欲上危樓還卻步,怕得病眼望中原。

陳立夫吟完,抬眼望蔣介石,意思是否還要再吟。

“行了。”蔣介石止住他。“好一個‘秋來未便悲搖落,卻為黃花一悵然,''''寫景寫情,俱極貼切。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汪兆銘真是寫詩的行家裏手,不讓古人。但是矯情之句,也道出本色一二。”

“記得校長在日本期間,也有一首七言絕句:

騰騰殺氣滿全球,力不如人萬事休。

光我神州完我責,東來誌豈在封侯。

“這是何等抱負,何等氣概,鏗鏘有聲,不愧錚錚男兒之氣質。汪詩與此相較,就呈衰弱之勢了。”陳立夫評論說。

“那是塗鴉之作,算不得什麼。但立夫的話也是有道理的,詩言誌,一個人的心氣往往通過它表達出來,汪兆銘也有壯詞,但那是心血來潮之作,一瞬即逝。這種詩詞風格上的反複有時也表現為性格上的反複。我剛才批評中國舊文人的浪漫病,這也是其中的反應。中國文人多感慨,多衝動,感覺相當敏銳,但禁不起刺激。我說得對與不對,你們今後可以多觀察,多體會。”蔣介石意識到今天的話太多了,就此嘎然而止。

王柏齡:“與校長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蔣介石心中想:“大概你連一半都未能領會。”他看看站在一旁沉思的陳立夫,知道這個年輕人才是好聽眾。他正在用心咀嚼聽到的每一句話的深意。

蔣介石的判斷沒有錯,陳立夫暗自驚訝於他對人性觀察之細微,心機之深沉。他已經意識到,眼前站著的乃是當代之梟雄,必將在群雄紛爭的時代裏脫穎而出,雄視諸侯。區區汪精衛,隻是他通向權力聖壇中的一個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