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武是作為外交界的一匹“黑馬”引起人們的注目的。他是浙江溫州人,少年即赴日本留學,聰明好學,博聞強記。有人誇他那一口東京話說得比日本人還地道。對於日本風俗民情朝野大勢,了如指掌。在東京帝國大學讀書期間,就為國內的一些著名報刊撰寫稿件,差不多每投必中,在研究日本問題的學術圈子中,已小有名氣。
像他這樣學有所長的人,回國後自然成了搶手人物。1931年《中央日報》首先伸出手來,高薪聘他為特約記者,中央政治學校也聘請他,讓這位年僅26歲的法學士成了該校最年輕的教授,進入了學者名流之列。才氣縱橫的高宗武也愈發以中日問題研究專家自詡,文章滿天紛飛,評頭論足,妙筆生花。
高宗武在講壇、報刊上大出風頭之際,正是汪精衛執掌行政院、兼外交部長之時,這段日子很不好過,“1.28”淞滬之戰槍聲剛剛停息,熱河、長城一帶又打了起來,日本人撒潑放刁,搞得汪精衛焦頭爛額,窮於應付。白天他打起精神,顯得從容不迫,一回家則鎖眉皺額,一副愁態,躺在沙發上捂著肝區呻吟。
陳璧君將藥遞上,關心地問:
“是不是肝病又發了?”
汪精衛痛苦地點點頭:
“看過醫生了,建議我去青島療養一陣子。你看,我現在走得開嗎?國家多事,分身乏術。”
陳璧君數落著:
“蔣介石也太不像話,鑽到牯嶺看風涼,留你在家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還落個賣國的名聲。聽公博講,前幾天開中政會,張繼將你罵個狗血噴頭,批評《淞滬停戰協定》、《塘沽停戰協定》是賣國條約。你為什麼不說明一下,那也是老蔣的主張。”
汪精衛辯解說:
“張繼是個粗人,不必理他。至於那兩份協定,倒確是蔣介石的意思。但這我是讚同的,因此,我不能推卸責任,要為他分謗。”
“所以你還要公開聲明宣布於天下?”陳璧君諷刺說。
“這,我已經做了。”汪精衛為這種自承罪名的勇氣自己感動自己。他輕聲吟到前幾天發出的電文:
“倘因此而遭國人之不諒,反對者之乘間離隙,弟必奮以當其衝。”
“這樣,賣國的罪名你就一人承擔了?”陳璧君又氣又急。
“一人承擔又有何懼。”汪精衛態度激昂起來,“現在國際形勢險惡至極,我已明白了,國聯根本沒有力量,英法諸強更是不願意幫助中國,美國是孤立主義,蘇俄是靠不住的,共產黨還在內部搗亂。蔣介石去江西剿共,我在這裏應付日本人,正是安內攘外國策的兩個方麵,缺一不可。”
他頓了頓,又勸道:
“前幾年你隨我顛沛流離,受盡委曲。委曲吃苦倒在其次。身在江湖,心在廟堂,賦閑之苦,不是我輩胸懷大誌者所能忍受。我不在其位,難道沒有人謀其政?我不賣國,也有人賣國啊。再說是為愛國才賣國。”
汪精衛總能為自己的行為找出理由,但他這番話倒真的說服了陳璧君,她剛才勸汪精衛,不是勸他賦閑摔官印,隻是提醒他不要給別人當槍使,替蔣介石背黑鍋。她轉而關心地說:
“我隻是擔心你太累了,應該找一個幫手。”
“我已經物色好了一個人,高宗武這個名字你可聽說過?”
提起高宗武,汪精衛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他感到自己就像伯樂一樣,從芸芸眾生中尋出一匹千裏良駒。他最早注意到這個人的名字,是見諸於報端。高宗武文筆流暢,邏輯嚴密,知識豐富。更難得的是,他的文章中對中日問題的某些觀點與自己不謀而合,使汪精衛大有知音之感。因此,他很快請人邀請高宗武來行政院一敘。
高宗武的學者氣質立刻就給汪精衛一個好感,應對之間,得體大方,一席話終了,臨別時,汪精衛挽留說:
“高先生年輕有為,值此國家用人之際,可否棄筆從政,助汪某一臂之力。”
外表清高而內多欲望的高宗武,一聽此言,正中下懷,他也渴望在外交界一試身手。
“汪先生卓而不群,人望所歸。宗武年輕幼稚,正需名師前輩賜教。古者棄筆從纓傳為佳話,今者宗武棄筆從政,隻是希望能為國家略盡綿薄,如蒙汪先生不棄,甘願隨侍左右,聽憑呼喚。”
汪精衛大喜:
“先委曲你在外交部亞洲科負責,這可是最棘手也最容易幹出名堂的部門,你的今後前程我會安排的。”
高宗武上任伊始,汪精衛就予以非常之信任,1934年底,作為南京國民政府代表,赴北平與日方代表商談關內關外有關通郵事宜。這個問題已經鬧了幾年了,是個棘手活。高宗武唇槍舌劍,折衝轉圜,終於達成協議,日方答應關內關外通郵一概使用南京政府發行之郵票,從而使中方避免有對偽滿洲國事實上之承認的嫌疑。這件事在外交部影響很大,當時,凡中日交涉,外交部人員無不視為畏途,弱國無外交,在對方咄咄逼人氣勢下,據理力爭談何容易,況且“上頭”又定下調子,如果昧良心,那一頂賣國帽子又有誰願意戴上。高宗武此番談判,就“勉為其難”這一點來講,已經讓人“欣賞”了,何況談判的結果也算差強人意,不負所托了。
因此,有一次蔣介石從南昌行營回寧,汪精衛談起此事,眉飛色舞地把高宗武大大誇獎一番。
“唔,這個人我也聽說過,很能幹是不?”他想多了解一點。
“最可貴之處是在其膽識,敢擔待,敢任事,才華,魄力都屬上乘之選,設若假以時日,再加磨礪,定是可造之才。”
蔣介石心中暗想:“汪精衛平日自恃才華,很少這樣誇讚別人,倒是有必要見識一下了。”
汪精衛依然興致勃勃:
“國家正值用人之際,我已打算提拔他為亞洲司司長,主持部內對日關係。”
蔣介石神經立刻繃緊,不能讓此人納入汪精衛集團中,他立刻攔住話頭:
“這位高宗武還年輕吧?”
“二十六七歲,正是風華之年。”
“一個不足三十歲的年輕人,剛進入政府工作,做了外交部一名科長,也算不辱他了。汪先生看介弟的話能否考慮。”
離開汪精衛,蔣介石徑直回到座落在黃埔軍校的官邸,他起家於黃埔軍校,住在自己的學生中間,他感到最安全,最親切。
主持黨務的陳果夫、陳立夫兩兄弟聽說蔣介石從南昌回來,早在這裏等候接見。蔣見到他們,劈頭就問:
“高宗武你們可熟悉?”
“略有了解,他是外交部的人。”陳立夫感到很突然,不知蔣介石何以對此人感興趣。
“平日囑咐你們要留意人才,可這人到現在聽說不在黨裏,不知道你們平日發展組織都發展了什麼人。”
二陳一言不發,跟蔣介石跟久了,都知道他發脾氣的時候最好裝聾作啞。
訓了一通後,蔣介石果然消了氣,他吩咐通知高宗武,他要降尊接見。
踏進蔣介石官邸,高宗武就感到身體發僵,他不是怯場的人。但這裏的氣氛嚴肅得讓人窒息,平日的那份瀟酒、倜儻都變成了拘謹、畏葸。
侍衛官將他領進了客廳,落座之後,他仔細地打量四周。
客廳的布置簡單而莊重,一排沙發,幾張硬木座椅和茶幾。牆上掛的是孫中山寫給蔣介石的對聯:
安危他日終須仗,
甘苦來時要共嚐。
這是主人有意表明與孫中山的親密關係。一張繪有山水的屏風,給這間寬闊的客廳增了點暖色調。
蔣介石緩緩從樓上下來,樓梯沒有鋪地毯,因而那有節奏的腳步聲增添了主人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