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武連忙垂手起立,按著規矩報告了自己的姓名、職務。
蔣介石點點頭,示意他坐下。這裏沒有他與汪精衛見麵時那種隨意親切、無拘無束的感覺,四周的空氣有一種無形的壓迫,高宗武的喉嚨感到陣陣發緊。
“你是哪裏人?”蔣介石明知故問,現在他對高宗武的生平已經不陌生了。
“浙江樂清”。
“唔,屬溫州地盤,我們都是浙江老鄉。”蔣介石的口音迅速換上浙東方言。
“這是宗武的榮幸。”蔣介石一語三冬暖,高宗武頓感周圍的壓力減輕,室內也明亮了一些。
“與關外通郵的事是你談判的?”
“是。”
“這很好。聽說你從小在日本長大,對日本很熟悉,你可以談一談日本的動態與我們今後對日工作的焦點。隨便說。”
這可是高宗武最擅長的話題,他的思路也隨之清晰,口齒也恢複了伶俐,從日本的曆史淵源,國民的心理素質,軍事經濟力量各個方麵娓娓而述。
蔣介石在心中頻頻點頭,他迅速作出決定,要將此人收歸已用。
“很好,你談得很好,今後應該多擔待些事情,為汪先生減少壓力,在汪先生手下做事,是會有出息的。”
高宗武早就明了蔣汪之間的明爭暗鬥,他聰明地回答:
“宗武盡力做好本職工作,請委員長放心,我和汪先生是僚屬關係,自當盡職本份。”
蔣介石十分滿意這樣的回答,他站起身來。
“現在國內工作的重點是在外交部,外交部的重點是在亞洲司,我準備讓你管這個攤子。”
高宗武心中狂喜,從亞洲司一個科長一躍為該司主管,不啻仕途上躍進了一個台階。他的臉上露出了感恩戴德的阿諛之色。
“宗武不才,願為委員長分憂解困。”
蔣介石一擺手:“這是為了國家。若在平時,會有人說你太年輕。但現在時事艱辛,需才甚急,破格提拔也是需要的。”
分明是話中有話,施恩於人。蔣介石這一手不知曾打動多少人,高宗武自然也不例外。
接受過同僚的祝賀,新任亞洲司司長的高宗武感到前程一片燦爛。晚上,回到自己的寓所,興奮難眠,盤算著如何在外交部幹出點名堂。
有人輕輕敲門,他拉開鎖栓,來人閃進屋中,長揖而賀。
“恭喜宗武兄晉升之喜。”
“佛海兄,”高宗武驚喜地招呼著。
橙黃色的燈光下,來客一襲長衫,衣履飄揚,很有名士風味。
“噓,我這是偷著出來的,今天輪我當值。看到老頭子已經睡了,布雷先生又在熬夜趕文章,托他照應一下,專程來為宗武兄賀喜。”
高宗武撫掌一笑:
“人人都說天下近臣有百般威風,原來也有百般約束,比不上我等撇開公事就是自由之身。”
來人正是蔣介石侍從室副主任周佛海,他也是日本留學生,京都帝國大學畢業。隻不過他的資格老得多,當其在政壇上出頭露麵的時候,高宗武還是個弱冠少年。
周佛海也是個舞文弄墨的好手,來往的人當中不乏名流學者,因此得與高宗武相識,並知此人也是從日本留學回來,心中已親近了幾分。加之雙方觀點相似,氣味相投,不禁更惺惺相惜,有了相互借重之意,來往也就日趨頻繁。因此,當聽到高宗武升遷的消息,立即親身來賀。
高宗武打開酒櫃,拿出一瓶日本清酒,倒入杯中,遞與周佛海。
周佛海呷上一口,感慨長籲。
高宗武打趣說:
“怎麼樣,似曾相識,有所回味。”
“當年在日本留學,確實曾與此君為友。”周佛海打量著杯中酒回憶說:
“那時我們東京一高的學生最神氣,因為畢業後可直接進入‘帝大'''',自我感覺也特別好。經常戴頂兩道白圈的製帽,披一件風衣,腳下登一雙木屐,在街上大搖大擺,略略做出一點出格的事,不但警察不去管,一般人還認為可愛,真是寵兒啊。”
“那時我還小,當時也特別羨慕你們。”高宗武深以為然。“佛海兄現在也還是神氣啊,亦政亦文,亦官亦儒,又是天子近臣,誰敢小覷。”
“天下人也許都作如是觀,但宗武兄卻不該這樣講。”
高宗武不解。
“天下人為宗武兄賀喜,乃賀有形之喜;我為宗武兄賀喜,賀的卻是無形之喜。”
“這有形之喜我明白,這無形之喜又是何來?”
“宗武兄這等聰穎之人難道是裝糊塗,這有形之喜自然指的是晉升之事,無形之喜則是宗武兄審時度勢,察言觀色,在蔣汪兩位先生之間遊刃有餘,同時得到青睞,不致於被一方寵、一方恨呀。這就保證了你仕途通達。”
周佛海說到此,長歎一口氣。
“周某在此處就不如宗武兄,與汪先生積怨甚深。”
“佛海兄與汪先生有過節?”高宗武問。
“那時你還未回國,有些情況不清楚。當年廣州政府時期,佛海從日本回來不久,少不更事,徒逞意氣,與汪先生曾有一場筆戰。”
一口氣喝幹杯中酒,周佛海又為自己倒上一杯,談興更濃。
“當年,共黨猖獗,赤禍正熾,汪先生也借大旗作虎皮,大唱左派高調,周某看不下去,寫了幾篇文章有所規勸,未曾想惹惱了汪先生,說了周某許多壞話。”
“汪先生說些什麼?”高宗武很有興趣地追問。
“他罵周某是拆爛汙,說我以前是共產黨員,現在卻又攻擊起共產黨來了,真不是東西。讓人家今後不要再和我周某人不來。”
高宗武心中暗笑,汪精衛這話罵得不錯,因此打趣說:“汪先生話是刻薄了一點,但據宗武所知,佛海兄還是中共的元老呢。”
“這倒不錯,中共的‘一全''''大會,本人就廁身其間,汪先生的臂膀公博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高宗武看看手表,夜已深了,他建議說:
“佛海兄,夜深人靜,難得這片刻安閑,你我不如聯床夜話,聽你說說這段曆史。
談興正濃的周佛海自然讚成,他也不脫衣服,拉過一床被子,擁床而坐,細說當年。
周佛海的原籍在湖南省沅陵縣信平鄉窩溪村周家衝,他生於1897年5月29日,其父周夔九,係清末舉人,曾入曾國藩湘軍,職務為幕僚,且立有軍功。周佛海十歲時,父親就因禁止鴉片毒品,被當地士紳逼著上吊自殺。孤兒寡母,那生活頓呈江河日下之勢。
周家雖衰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薄田數畝,除維持生計外,尚有餘力供周佛海上學,經過四年的鄉塾啟蒙教育,他依仗刻苦與聰明,在國學方麵打下了紮實基礎。
命運似乎也對周佛海格外垂憐,幾次機遇都恰到好處地照拂到他,15歲時,投考縣立小學堂,居然僥幸以第一名考中。考試時的情景頗有戲劇性,他回憶說:
“辛亥革命的時候,我才15歲,在鄉村一個私塾裏讀書,第二年民國六年,我們鄉下有幾個學生,都進城考了高等小學。我的消息很慢,等到考期已過,我才知道,於是請求母親準許進城運動補考。到了城裏探聽,知道距發榜的日子,隻有三天,絕對不能再考了。我那時非常失望,湊巧那時縣政府的教育科長,是我鄉下的呂鶴立先生,我便請他寫了一封信給小學校長。居然得到允許了。因為這是我一生發軔的起點,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我一個表兄,當時在中學讀書,送我去考,補考的隻有我一個人,在窗明幾淨的校長室考的,國文題是《愛國說》,還有兩個加法的算術。國文完了卷就做算術。算術的答案,我沒有把握,湊巧這時校長不在房間,我的表兄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向內張望,我便把算術答案給他看,他輕輕地由窗外告訴我尾數上少了一個圈,於是我把圈加上,考試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