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並不驚訝周佛海這番表白,周對他的態度變化,他早有察覺,高宗武也在側麵說過。因此他一擺手,擺出宰相肚量,似乎這當年的積怨俱在這揮手之間蕩然無存。
對方卻沒有止住話頭,順勢又將話題延展下去:
“佛海素知汪先生氣量恢宏,如果此番前來專為負荊請罪,也看輕汪先生了,隻是證實良禽擇木的道理。憶及當年寧漢分裂,我棄漢奔寧,逃出赤都,追隨蔣先生左右,乃是不忍見赤禍蔓延,所謂跟理不跟人。這麼多年來,靠蔣先生見重,佛海也可說側身近侍,權不可謂不重,祿不可謂不厚。今日來貴府請汪先生揭和平交涉之旗,不是對蔣先生的反水,乃是為救中國而來。蔣先生為人倔強,受中共扇動,已鑽入抗戰的牛角尖,幾近不可理喻。故日下救中國之希望,隻有寄托於汪先生之肩上,這才是佛海今日登門的真正目的。”
這番話說得“情理”兼備,汪氏夫婦不由不動容,陳璧君早收起對周佛海的惡感,汪精衛也為能從蔣介石幕下招降一位幹將而興奮。隻是他對周佛海提的希望感到渺茫,為難地說:
“現在舉國上下,一片‘打''''聲響徹雲天,日本方麵又咄咄逼人,欲想和平解決,得先開辟途徑,有人穿針引線,這如何辦到?”
周佛海早有準備地微微一笑:
“佛海已經想好一步棋,看能否派上用場。”
周佛海的這步棋就落實到了高宗武的頭上。
這一陣子,高宗武鬱鬱寡歡,自從汪精衛離開外交部後,繼任的兩任部長張群、王寵惠對他都看不入眼。張群是個老官僚,處事圓滑,滴水不漏,他把官場上的一套也用到了外交場上,日本人與他打交道,隨便什麼事情,都讓你粘粘糊糊,費足了勁也摸不著要領。恰巧當時日本駐華大使川樾茂又性格暴躁,幾次交涉下來,被張群纏得冒火,公開聲明,以後再不與外交部長直接談商,遇有必須交涉之事,概與亞洲司司長高宗武接洽。因為年輕氣盛的高宗武辦事的方式更為果斷,膽子也大,川樾茂感到頗對脾味。
日本人對高宗武如此重視,自然也讓國民政府刮目相看,高的“聲望”也就有淩越部長大人之勢,張群心中也當然地不大舒服,明著暗著給高宗武準備些小鞋穿。仗著蔣介石、汪精衛的賞識,高宗武雖然不買帳,但在外交部內,他卻是相當受冷落的。
王寵惠接任部長後,高宗武的處境也沒有改觀,仍不知自忌。有一次王寵惠想過問他一下手上的工作,他斜著眼睛一瞟,甩出一句話:
“這些都是委員長吩咐的。”言下之意,你王寵惠夠份量過問嗎?王寵惠氣得差點跳腳。
所以,當中日戰事展開,兩國間外交關係已經斷絕,高宗武手頭沒活幹,向王寵惠請求分配工作,王寵惠也惡狠狠地反唇相譏:
“應該找委員長給你分配工作。”
高宗武神情一沮,一甩袖走了出去,心中卻憤憤道:
“總要讓你們知道我的能量。”
因此,周佛海的來訪使他神情一振,如今,他正寂寞難耐呢。
兩人一番商量,將問題集中到了一點:“必須想出一條打通日本的路線。”現在中日間互相為交戰國,聯係已完全切斷了。
高宗武一個勁地揉著額頭,此事確屬不易,有一件事他未告訴周佛海,實際上他一到武漢,就秘密布置他在外交部的屬下董道寧前往上海打探途徑,但時至今日,似乎還沒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
卻聽得坐在對麵的周佛海牙齒咬得咯咯響:
“你必須離開漢口才有辦法。”
“用什麼理由離開?”高宗武問。
“我們先在漢口設立一個機關,姑且名為日本問題研究所,名義上是收集關於日本的情報,你來負責。這樣,我就可以向蔣先生推薦,建議命你去香港搜集情報。”
高宗武有點擔心:“蔣先生能批準嗎?”周佛海自負地沒有回答,這件事對別人也許難於登天,對他則並非難為。作為蔣介石智囊中的人物,身兼侍從室副主任,他的意見還是管用的。
可是,告密者卻是高宗武本人!
自從他被蔣介石一番敲打後,如雷擊頂,如鼓重錘,清醒了許多,也乖巧了許多。
他已清楚,在國民黨這塊地盤,惟有蔣介石才真正是龍頭老大,一切事情必須由他說了算。
他也清楚,汪精衛的實力也不可低估,他是文官領袖,老牌政客,國民黨的天下,舍蔣即汪。更何況,汪精衛的氣質,習性,思想以及外交主張更符合自己的口胃。
他還記得,周佛海夜訪時曾羨慕他左右逢源,得蔣汪兩大巨頭寵信,這種優勢,對於為官者是何等重要。
高宗武決定繼續周旋於蔣汪之間。但是,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周佛海拉其入夥,明白告以實情,已使他陷入非此即彼,孤注一擲的處境。這使他感到為難,也非情所願也。
躊躇再三,斟酌再三,高宗武決定還是向蔣介石輸誠。蔣汪相較,他的心傾向後者,但他一想到前者的威嚴,尤其是他手下戴笠之流的猙獰,就不寒而栗。因此,他告密的手段經過考慮而有講究,半吞半吐,猶抱琵琶半遮麵,既盡力為汪精衛、周佛海辯護,又將實情一一托出。
果然,蔣介石似十分理解高宗武的心情,他表現得十分大度,既然汪先生、周佛海都是為國家利益考慮,他蔣介石完全能理解。中國與日本的問題,也應該是和戰兩手,不可廢一偏一。
高宗武絲毫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因為他知道蔣介石的為人並非是表裏如一的。
蔣介石確實早在心中罵開了,他罵汪精衛自不量力,居然想另立旗幟;他罵周佛海吃裏扒外,居然想在他麵前瞞天過海。為了對他們下一步陰謀有所防範,高宗武則是他今後可能派上用場的關鍵人物。
於是,他用一種期望的語氣說:
“高司長學問頗佳,為我浙中健者,還望今後能多為國家做點事。”
高宗武恭謹地回答:
“一切還望蔣先生教導。”
“唔,為人者,但憑天理良心,良知良能,我也無須贅言。既然佛海讓你去香港,我也不攔阻。隻是你今後該如何做,心中要有個準繩,切切記住要以國家利益為重,莫辜負我一片期待。”
蔣介石的話中話,高宗武何嚐聽不明白。實際上他已成了打入汪精衛集團的一顆釘子。隻不過高也有自己的算盤,與日本人搭線求和,周旋於日蔣汪三者之間,觀風使舵,趨炎附勢,從容定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