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漢口,已4月上旬,出去一個多月,此行回來,漢口景色已大不一樣。徐州會戰已經開始,隴海也發現日軍的攻擊部隊,敵人的下一個目標必是武漢三鎮無疑,街上軍隊穿梭,四郊堡壘林立,西遷的人流、物資,車水馬龍,喧鬧無比。
高宗武不顧車馬勞頓,匆匆帶上影佐的信先去見周佛海,一方麵請他代為通報蔣介石,請求接見;一方麵先期商量,了解有什麼情況。
周佛海身著一席長衫從裏屋出來,見到高宗武十分興奮,拉著他要上街進飯館。他解釋說:
“你嫂子已去香港了,我多數住在侍從室,不常回來。武漢又能守住幾天?因此這個家我也沒心思料理。”
高宗武拒絕上飯館,因為談話不方便,他揚揚手中的皮包,表示裏麵有重要的東西。
周佛海眼睛一亮,隨即吩咐傭人,去飯館訂上一席,就在這裏開筵。
不過一會,倆人已坐在桌邊,麵對滿桌佳肴,高宗武並沒有胃口,急著問近來的情勢。
“苦啊。”周佛海一口吞下杯中酒,搖頭歎息:
“現在,蔣先生讓我主持中宣部工作,這是我頂痛苦的一件事。我是堅信抗戰下去,中國是要滅亡的。但是宣傳上卻不能不鼓吹最後勝利;我是主張和平之門不能關閉的,但是宣傳上卻要鼓吹抗戰到底,反對中途妥協。我甚至想向蔣先生辭職不幹,一天到晚的講鬼話,瞎吹牛。最痛苦的就是每周三個會議,一個是中宣部、政治部和其他有關宣傳的各機關的宣傳會議,一個是召集外國記者的談話會,一個是本國記者的談話會。出席政治部方麵的是部長陳誠,副部長周恩來,廳長郭沫若。中宣部是我和董顯光、蕭同茲。每次會議,聽著陳誠一知半解的政治理論,真使人啼笑皆非。聽著周恩來、郭沫若等鼓動抗戰情緒的報告,真使人切齒痛心。但是,以我的地位、身份,又不便針鋒相對地明白反對。隻能采取曲折迂回的方式,提倡科學和理性,讓大家根據理性運用科學,認清事實,不要為盲目的情感所驅使。”
聽著周佛海的牢騷,高宗武掏出影佐的信,“讀一讀吧,看看你的痛苦能否有結束的希望。”
周佛海早將信搶到手裏,看到興奮處,不禁搖頭晃腦讀出聲來:
“要解決中日事變,不是用條件做交易所能解決的,無論日本和中國都必須互相赤誠相見。”
“如能有這樣的態度,把過去的事情赴之流水,披瀝誠意,赤誠與日本相會,則深信日本作為武士道國家,應有赤誠握手的氣概。”
“說得好!”周佛海擊掌讚賞,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忘記是日本正在侵略他的國家,居然批評中國,缺少的正是這種“赤誠”的態度。
“和平有望,宗武兄此行不虛。”周佛海連飲數杯,滿臉飛紅。
高宗武也被周佛海的情緒帶動起來,他收回信,請周佛海為他安排覲見蔣介石的時間。
“先別忙,不如讓汪先生先過過目,因為日本方麵對他期望很大。”
周佛海略一思索,建議高宗武如此如此。
看了影佐的信,聽了高宗武的彙報,汪精衛最初也興奮難捺,難得日本人如此器重,證明自己還是有分量和價值的。
但他接著又沮喪起來,自己無拳無勇,拿什麼去響應日本人,組織傀儡政府,他有這個力量嗎?另外,他在國民黨內畢竟是二號人物,能拋棄多年掙出來的那份既得利益嗎?“和平”固然所願,領袖固然想當,但總不能做那水中撈月無把握的事。幹脆,將這個球踢向蔣介石,看他如何處置。還有,要讓他知道,莫可輕視我汪精衛,日本人對我器重得很呢。再頑迷不悟,拒絕和平,當仁不讓的潛在人選日本人會挑選的。
於是,他一本正經地對高宗武、周佛海交待:他汪精衛絕不瞞著蔣介石與日本人交涉。
周佛海見汪精衛這樣表態,有點兒始料未及,嘴唇動了動,卻被汪打斷。
“我單獨是無法與日本人言和的,你們可告訴蔣先生,這個事情我已知道,以示汪某襟懷坦蕩,與委員長同舟共濟,至死不渝。”
出了汪府,周佛海一路上不停地埋怨汪精衛書卷氣太重,隻顧自己撇清,這樣如何能成大事。
高宗武微微一笑,:“我看汪先生未必迂腐。”
周佛海不解。
“他是一麵向蔣先生撇清,一麵向蔣先生施加壓力,如果他再這樣倔強下去,日本人難道不會另外物色談判對手?”
周佛海恍然大悟。
其實,高宗武心中還有一層更深的意思不能向周佛海點透。
汪精衛的態度,為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他受蔣介石密命,向日本人打探虛實。但卻將汪精衛牽扯出來,穿針引線,暗搭鵲橋,則是他臨時所作主張。眼見得日本人對汪重視,“和平”通道說不定非此路不通。但是如何向蔣介石交待呢?隱瞞,還是和盤托出,都是極為難的事。他既怕蔣介石知道饒不了他,又極希望中日交涉能夠成功,從心理上不願出賣汪精衛。現在既然汪自己提出不瞞著蔣介石,那他這一層心理負擔就立刻丟掉了,行動也就揮灑自如了。
汪精衛想向蔣介石施加壓力,蔣又豈是輕易就範的人?
“娘希匹,向我要挾來著。”他在心裏暗罵。
他派高宗武出去,原來就不抱太大希望,日本人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之野心,這麼多年,他早有體會。此舉隻不過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希望而已。
自撤至漢口以來,陳布雷煙抽得更凶了,人也更顯贏弱,精神卻不減,辦公室裏經常煙霧繚繞,裹著他奮筆疾書的身影。周佛海是個不拘細節的人,他喜歡坐在陳的辦公室中,聞著劣質煙草的味道,反而能刺激神聊的興趣。
他與陳布雷的關係極好,盡管倆人的性格到體態都有著極大的反差,一個內向,一個外向;一個含蓄不露,一個鋒芒畢現;一個體態薄弱,一個身軀高大;一個規行矩步,一個放浪形骸。兩人恰好形成了互補,送往迎來的應酬事周佛海幹得得心應手,而一些枯燥、細致的工作則由陳布雷偏勞。雙方合作十分默契。
陳布雷原本也是“低調俱樂部”的成員之一,但是,他對日戰爭的悲觀是個人的看法,在具體的行為中,還是不越政府所規定的範圍,工作上克勤惟謹,踏踏實實,所以蔣介石還是重用如常。
當周佛海推門進來的時候,陳布雷正在對付蔣介石交下來的一篇稿子,他轉過身,拉過一張藤椅,讓周佛海坐下。
對方似乎興致很好,眉角眼梢俱是興奮,他很隨便地從桌上拿起一支香煙,點燃起來。
“布雷先生,下個月我要去香港一趟,屆時一些公事還請先生分勞。”
陳布雷皺起眉,他知道最近高宗武剛從香港回來,與日本人正在交涉,周佛海莫不是為此事而去?
“蔣先生知道嗎?為私?抑或為公?”陳布雷不敢輕易答應。
周佛海期期艾艾答不出來,陳布雷心中明白了大半。盡管他還是個和平派,但畢竟是忠厚長者,也畢竟知道輕重,誠懇勸道:
“在這個時候去香港,恐授人以柄,引起非議,萬望佛海兄切切打消此意。”
話雖婉轉而禮貌,卻沒有絲毫回旋餘地,周佛海知道認真起來的陳布雷是不會讓步的。他立刻懊喪起來,從口袋裏摸出機票,無可奈何地說:
“瞧,機票都買好了。”
陳布雷也半是為難,半是同情地望他一眼,見周佛海乘興而來,敗興而回,似乎覺得自己的心腸也太硬了,讓周佛海的顏麵有點下不來。
周佛海的壞心情很快被高宗武帶來的消息衝淡了,高宗武告訴他,適才已蒙蔣介石召見,命他再赴香港,與日方折衝交涉。
周佛海果然大為興奮,他幾乎不敢相信事情這樣順利。由此可見,蔣介石也熱心得很。
肩負著秘密使命的高宗武又一次來到香港,他依然住在不久前住過的飯店——淺水灣旅館。
西義顯、鬆本、伊藤俱已先期到達,他們每日焦慮地打探高宗武能否遵約前來。
因此,高宗武剛剛安歇下來,西義顯就得到消息上門拜訪了。
雙方沒有客套,既知來意,高宗武也就開門見山:
“蔣委員長讀了影佐大佐之信,非常感動,委托宗武向日本當局以口頭傳達委員長之意向。”
西義顯臉上掠過一絲懷疑與失望,口頭相授之言,算不得真憑實據,難免讓人不相信。
高宗武立刻看出西義顯的擔心,他解釋說:
“眼下形勢正值兩國交戰,此乃私下交涉,公文傳授有所顧忌。但蔣先生口授的話是很重要的,請細心地聽一聽。”
這話也有道理,西義顯耐下心來,姑且聽之。
高宗武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用日本語流利地朗誦道:
“影佐大佐給何應欽和張群的書簡,已看過。向敵將致書,等於以武士之生命交予敵將。而影佐敢於如此,足證明對於兩國和平外交之誠意,餘對其誠懇與勇氣深表敬意……”
聽完高宗武的傳達,西義顯大感失望,蔣介石幾乎什麼都沒有確切的答應。從實際內容看,較之廬山談話會的四項基本原則,在精神上仍然貫通,沒有實質性的變化,表明了蔣介石對原則立場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