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願作千古罪人(1 / 3)

由於路程輾轉,直至11月26日,梅思平才從上海繞道香港飛至重慶,周佛海見到他未及多言,立即拉著他去見汪精衛。

聽見通報,汪精衛早迎了出來,望著一身風塵的梅思平,一迭聲地謝勞,梅思平則得意洋洋,從皮包中拿出協議記錄,“啪”地一聲扔在桌上。“成了,”他如釋重負地躺倒在沙發上。

汪精衛一條條逐項閱過,兩道眉毛鎖在了一起,臉色也愈見難看,最後,索性將它推過一邊。

周佛海、梅思平俱在一旁觀察汪精衛的神色變化,見汪如此,知道他對協議有所不滿。但都不作一言,靜觀其變。

見他們都不開口,汪精衛開始發作了,他手指著條文數落著:

“太苛刻了!承認滿洲國!承認日本在華駐軍!內蒙地區作為防共的特殊區域!這些條款無疑是滅亡中國之先聲,汪某人不敢應諾。”

梅思平有點驚慌,“汪先生不要動怒,不滿意,還可以重新商量。”

“怎麼樣商量法?這份協議根本就一字不能用,簡直是喪權辱國,誰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弄一頂漢奸帽子戴上。依我看,一概推翻,重新討論。”汪精衛氣衝衝作出決定。

汪精衛的指責,未免讓梅思平下不了台,他十分惱怒,剛要反唇相譏,卻見周佛海向他使眼色,故忍住怒氣坐下,卻嘟著嘴再不發一言。

一向不讓人的陳璧君今天卻特別寬宏大度,見客廳氣氛緊張,連忙出來打圓場。

“思平旅途辛勞,還未休息,我已吩咐廚下燒幾個特色菜,算是為你洗塵,大家吃完飯再談。”

周佛海立即站了起來,“好啊,我這也沾思平兄的光,天上神仙府,地下宰相家,汪先生家的飯菜深得孔老夫子真傳,食不厭精,包管讓你餘味在喉,三日不去。”

酒足飯飽,周佛海、梅思平被安排在廂房中休息。

梅思平向周佛海訴苦,訴他費盡周折,來回奔波,唇幹舌焦,卻招來一通指責。他負氣地說:

“汪先生罵我賣國,其實我賣國還不是為了他,不然日本人能扶他上台嗎?”

周佛海連忙安慰:

“汪先生為人你應該了解,無一定主張,憂柔寡斷,容易變更。故十餘年來與蔣先生爭雄,屢遭失敗也。雖然如此,卻也耳根軟,隻要我們持強硬態度,他盡管反複,結果必仍如原定計劃也。”

果然,下午重新討論時,形勢就出現了逆轉。

汪精衛依然怒氣未消,雖然上午的火發作得有點過了頭,陳璧君剛才私下批評了他,但周佛海二人卻也好像與他對著幹,不吭一聲,這使他感到麵子上過不去。

“不必再談了,這樣的條件我是不會接受的。”語氣盡管激昂,但卻留下虛弱的尾音。

“好!好!好!”周佛海一迭聲叫著,騰地站了起來。

“汪先生既然決定,前議作罷!一切談判宣告結束。”周佛海以退為進,將了汪精衛一軍。

“可憐天下百姓蒼生。”梅思平也緩緩從沙發上站起,似不勝痛苦,絕望地夾起皮包,做欲走狀。

陳璧君慌了,一跺腳:

“汪兆銘!”

眾人皆吃驚地回過頭來,陳璧君與汪精衛一向感情甚好,彼此之間稱呼也極為親熱,陳璧君私下一般稱汪為季新哥,人麵前多稱汪先生,從未聽她正言厲聲大呼汪精衛其名的。

“梅先生一片好心你難道不領情?你說這份協議是賣國文契,我問你,滿洲在誰手裏?內蒙在誰手裏?華北又在誰手裏?是我們斷送的嗎?我們隻是承認既成事實。抗戰!抗戰!日本人能打下南京,打下武漢,就打不下重慶?就打不下西安?就打不下成都?就打不下昆明?到時再往哪裏退?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了。你願意與老蔣陪葬,我還不願呢?”

陳璧君火氣越來越大,愈發口不擇言,她譏諷說:

“對了,我忘了,你和蔣介石還換過蘭譜,他還叫你一聲四哥呢?生死與共,甘苦同嚐,呸!聽起來都叫人肉麻。中山艦事件,是誰玩弄陰謀將你趕走,飄泊異國,無以為家。這麼多年來,姓蔣的對你可從來沒手軟過。我瞧你這個副總裁也做得難過,純粹是個花瓶,是個擺設。”

也難怪陳璧君發急,眼看著已經水到渠成,汪精衛又發起書呆子氣,奢談什麼愛國賣國的大題目,豈不將坐失良機,長期以來朝思暮想的領袖夢還有圓的日子嗎,她陳璧君自然再也成不了第一夫人,永遠矮宋美齡一頭,想到這裏,怎不令她又酸又急。

陳璧君的一通罵,讓汪精衛無地自容,不過倒也提醒了他,大丈夫處事,怎能如此婆婆媽媽,反不如一巾幗紅顏。再說,失去這次機會,也許真的永遠成了俯仰人下的臣僚了,這是他最不甘心的。

汪精衛終於改口了,他羞羞答答地應允說:

“凡已由梅思平簽字的部分可以同意,其餘留待將來再商議。”

周佛海、梅思平心中一寬,隻要第一步邁出去,下麵想收腳也困難了。

叛國投敵,畢竟是件大事。汪精衛深知不得兒戲,連日來,心事忡忡,長籲短歎。他甚至為自己可惜起來,當初刺殺攝政王時,何等豪氣幹雲,海內景仰。如今卻要而見顏事敵,成了石敬塘、張邦昌、秦檜之流。

他的這種思想動態,蔣介石理應清楚。

於是,就有吳稚暉下跪這出滑稽戲。

吳稚暉不是第一次向汪精衛下跪,說起此人,在國民黨中也是大大有名,1905年就加入同盟會,屬國民黨元老派,與張靜江、李石曾等平輩論交。

吳稚暉與汪精衛也不是泛泛之交,北洋時期,吳在北京創辦一所“海外預備學校”,陳璧君對吳的學識十分佩服,遣其男女公子遠離膝下,專程北上,就學吳門,同行的還有由汪氏夫婦照料的至戚至友朱執信的兩女。汪吳二家之誼由此可見一斑了。

最初,吳稚暉對汪精衛抱有很大的希望,此人性格幽默古怪,是西漢東方朔式的人物,以諷喻見長,有一次,他手捧一頂軍帽,嚴肅地獻給汪精衛。

“你戴上吧!今後要革命,要救國,要實現主張,要貫徹主義,一定要依靠武力,我希望你不僅要做個政治領袖,還要做個軍事領袖。你如果挺身以當大任,我第一個就願意向你磕頭。”說完,雙膝一彎,就欲跪在汪精衛麵前。

汪精衛大為感動,這個道理他也懂,卻是力不從心,因此為難地表示他對軍事不感興趣,以他的才智,不可能成為軍事家。

吳稚暉大為失望,這個頭算白磕了。

吳稚暉向汪精衛磕的第二個頭是在1927年寧漢分裂之際,汪自歐返國至上海,吳急於邀汪入夥公開反共,又一次當眾給汪精衛下跪,嚇得汪精衛一直退到樓梯口,他實在受不起這份大禮,他此時還不願立即撕開左派的麵具。

從此,汪吳二人就勢成水火,吳稚暉視汪精衛為扶不起來的阿鬥,全身心地投入到蔣介石陣營。他這個人還特別偏激,例如早年酷愛桐城派古文筆法,簡直如癡如醉,卻因為後來兩次會試名落孫山,一賭氣發誓曰“不複讀線裝書。”文筆也由古色古香一變為平白通俗,土語俚詞,盡可入文,妙趣橫生,尤其是罵起人來,更是刻骨錐心,據說罵遍天下,除了與馮玉祥打嘴仗吃過虧外,其餘無一對手,罵無不勝。

吳稚暉輸給馮玉祥,也是他自取其辱。以往他的對手,大都自恃身份,講求風度,抹不開臉當街潑罵。倒是吳稚暉不拘一格,將那市井粗語,國罵精粹結合到一塊,葷的素的,夾七雜八,兜頭向對方澆去,令人難以招架。

遇上馮玉祥,則算他倒黴,馮玉祥自認“丘八”,絕不會在乎風度什麼的,加之此人生性聰穎,論學問與吳稚暉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但運用巧妙。因此,他在與蔣介石爭鬥時,遇吳稚暉為蔣幫腔,不禁動起“罵興”,學那諸葛亮罵王朗的筆法,痛罵一番。

“……革命六十年的老少年吳稚暉先生,不言黨了,又不言革命了,亦不言真理是非了。蒼髯老賊,皓首匹夫,變節為一人之走狗,立誌不問民間之痛苦,如此行為,死後何麵目見總理於地下乎?”

馮玉祥的這番罵,倒也將吳稚暉為人特點“罵”得栩栩如生。

但汪精衛就不是吳稚暉對手了,那種粗俗不堪,有傷大雅的話他罵不出口,隻好甘拜下風,但卻對此十分氣憤,你吳稚暉早已名滿天下,是黨國元老,何苦還要靠作踐我汪精衛取悅蔣介石啊。

因此,盡管蔣汪第三次合作後,汪吳二人表麵重歸於好,但那份隔閡誰都心知肚明,今天汪府宴客,邀請了他,也是抹不過麵子的事。誰知吳稚暉又老戲重演。

記得當時酒未過三巡,席間閑談起當前局勢,吳稚暉突然悲從中來,大聲嚎啕,眾人還在吃驚之餘,他已當堂跪倒在汪精衛麵前:

“救救中國吧!懸崖勒馬,讓這不利的戰事盡早結束,隻有靠你了。”

汪精衛連忙下座攙扶,未想到吳卻長跪不起,情急失措之下,連忙也當麵相跪。

陳璧君卻看不下去了,一聲嬌叱:

“兩位國家大員相跪而泣,像什麼樣子,難道不於國體有損。”

汪精衛連忙攙扶吳稚暉起來,吳猶自眼淚鼻涕橫流,苦苦央求他主持中日交涉,結束戰爭。

席終人散,汪精衛依然神色恍惚。

陳璧君知道他還在想剛才一幕,捅了一下埋怨說:

“剛才什麼樣子,吳稚暉不知自重,你也跟著學。”

汪精衛沒有分辯。

陳璧君卻像悟出了天機,神秘兮兮:

“吳稚暉雖古怪,但卻很有眼光,以前那兩跪,提的都是極有見地的意見,莫不是這一次又是指點迷津?”

汪精衛想得顯然比她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