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捷惶惶不安,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在撕裂,他的眼睛沉入黑暗,無邊無際的大地正在劇烈地顫抖,自己馬上就要被黑暗吞沒。
他承受不了那些令人厭煩的告急:“城外西北地區遭到破壞!”“西門外的據點被攻下!”“灰堆附近的城防碉堡主陣地失守!”尤其是灰堆城防碉堡的失守,太要命了!這明明已經不是兵臨城下,而是大軍壓城了。
陳長捷慌了。解放軍站在前沿陣地不用望遠鏡就能把敵人的碉堡看得清清楚楚。
陳長捷站起來,把握得緊緊的拳頭舉過頭頂:“給我派人到灰堆查看!”灰堆不能丟。丟了也得奪回來。查看的人回來報告說,灰堆的碉堡還是好好的。解放軍隻是逼近了城防線,並未突破。
“他媽個死×,什麼突破、突破!純粹是謊報軍情,不攻自破。”陳長捷跺著腳罵人。
解放軍繼續向城防線逼近。其實,誰又能說得清逼近與突破的區別在何處?恐怕更多的人會這麼認為:逼近比突破更帶有危險性——解放軍一直逼近到市中心,誰能說這不算突破?
陳長捷命令:加強城防工事,擋住共軍的“逼近”。也許他自己也明白這是最後的掙紮了,所以在命令的後麵特地加了一句話:拚著命也要擋住共軍!
陳長捷和他的部下要拚了:南運河攔河壩加高了;西門外泛濫地區的水又深了;城內城外分片分地區架起了電網;有的城防碉堡裏還增加了火焰噴射器……
該滿意了吧?不,陳長捷出現了逆反心理:越是這樣拚命地加強城防工事,他越覺得腳下的大地已經開始晃動。
這是一個蒙蒙亮的淩晨,天邊沒有隱去的星星在靜靜地閃爍。西郊城防線外的一個土堆上出現了一個解放軍戰士,他沒帶武器,站在土堆上望了一會兒,便雙手卷成喇叭狀,向對麵喊話:“蔣軍兄弟們,我是解放軍的通信員,給你們的陳司令帶來了信件,極其重要的信件,我要親手交給你們的長官。”守敵在碉堡的了望孔裏望著他,沒有開槍。通信員又喊了一遍。過了好久,守軍才派出一個人把通信員領走。此處歸六十二軍防守,通信員被領到了軍部。
六十二軍軍長林偉儔的臉上沒有笑容,看樣子他是個從來都不笑的人。但也難見怒氣,也許他從來都不發火。他就是這樣的人:不笑不怒,不亢不卑,不冷不熱,不陰不陽。林偉儔還兼任天津警備司令。他總是以雙重身份出現。此刻,他老遠站定,打量著這個看來平平常常、卻又很不一般的共軍通信員。通信員立正,敬禮。林軍長做了請他坐下的手勢,通信員點頭表示謝意,卻未落座,恭恭敬敬地拿出信,交了過去。
這是林彪、羅榮桓親筆簽名寫給陳長捷、林偉儔,還有八十六軍軍長劉雲瀚的信。
林偉儔接過信有幾分緊張,手不由得顫抖起來。
陳長捷、林偉儔、劉雲瀚將軍:
我們即將開始天津戰役了,鄭洞國是榜樣,將軍如仿效將為人民立大功,如抵抗隻能使自己遭受殺身之禍。希望你們在我們總攻之前,派代表來談判,在任何地點都可以找到司令部,然後護送你們與我們商談。
林彪
羅榮桓
看罷信,林偉儔的緊張心情似乎減去了不少,又似乎更加緊張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盯著落款處“林彪、羅榮桓”的名字上。他好像在夢裏看見了一道穿過牆縫的光亮,又好像看見了一股透進屋頂的冷風。
當林偉儔意識到屋裏還站著一個不可小視的送信人時,他忙從夢幻般的沉思中清醒過來,示意通信員等候片刻。他仍然沒有笑容。
林偉儔出去了。他找到了劉雲瀚,沒有說話,隻是把信遞了過去。劉雲瀚很傲慢,他幾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又遞回給林偉儔。兩位軍長都不講話,隻是用目光交換著意見,同時也用目光拚擊。他們知道該怎麼辦,便一同默默地去找陳長捷。
陳長捷仿佛早就等待著這封信了,他幾乎是雙手接了過去。先是快快地粗粗地把信溜了一遍,然後才從頭至尾地細讀。陳長捷讀罷信,用目光掃了下兩位軍長。軍長的目光落在別處,似乎躲著陳長捷。唯有天津警備司令部副司令秋宗鼎靜靜地望著,全然是一副聽候吩咐的樣子。
陳長捷走到他麵前,說:“讓建時來一趟!”秋宗鼎立即給天津市長杜建時撥通了電話。
杜建時跟著趕到。他進屋後,一一打量著先自己一步來的人。他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像落了一層霜。“給,你也看看這封信。”陳長捷一邊說著一邊把信遞過去。杜建時很快就看完信。他不好說什麼,因為信不是寫給他的。他也明白陳司令找他來,是要他圓圓場。
五個人一齊沉默。從這沉悶的氣氛中可以感覺到鬱積在他們心頭的憂鬱是很深很重的。
林偉儔的聰明就在於他始終沒有忘記有個送信人還在等待著。在其他人不置可否的時候,他終於最先敲碎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提醒陳長捷說:“司令,趕快定一下究竟要不要給共軍複信,他們派來的通信員還在等著呢!”陳長捷抬起眼皮,並沒有看林偉儔,好像在有意冷淡這位軍長的提醒。他一一掃視著其他幾個人,然後慢慢地說:“複信。給他們寫封信。禮尚往來嘛!”
他並沒有說明要誰去複信,隻是不換眼地望著秋宗鼎。秋宗鼎心領神會,司令是讓他執筆。於是,他很快找來了筆墨紙張。陳長捷口述一句,秋宗鼎記下一句。出言必錄,吐字必記,很快一封信就寫成了。秋宗鼎又一字一句給陳長捷讀了一遍:
林彪、羅榮桓二將軍:
武器是軍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軍人的恥辱。如果共謀和平,請派代表進城商談……
信寫得簡單明了,沒有做一個字的修改,陳長捷就簽了名。林偉儔、劉雲瀚也跟著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偉儔回到自己的軍部,通信員還在等候著。他把信交給通信員,說:“請你把它交給林、羅將軍,我們要說的話全在上麵。”
其實,陳長捷是嘴頭硬心裏弱。他能把林、羅二將軍的信不放在心上嗎?當夜,他一直考慮著那封回信,是不是有些措詞不當?會不會招來什麼麻煩的後果?
不出三日,陳長捷就派出代表與解放軍商談。
1949年1月9日,在解放軍的駐地大南河,劉亞樓參謀長接見了出城的代表畢鳴岐等人,對他們說:
“為了保護天津這座工業城市,我軍誠心誠意希望和平解決天津問題。隻要你們自動放下武器,我軍可以保證你們的生命財產安全及行動自由。否則,我們將按原計劃攻城,並對首要分子嚴懲。現在,我當著你們幾位的麵重申:天津的守軍要在11日8時前放下武器!”
這位一向和靄可親的參謀長此刻臉上不見一絲笑容。
4位代表回城去了。他們的心情像他們的腳步一樣沉重。
次日,他們第二次出城,要求寬延限期。解放軍以大局為重,準其推遲至12日18時前放下武器。
第三日,4代表第三次出城,言稱:陳長捷基本同意放下武器,但是兩位軍長有些猶豫,要求攜帶輕武器回南方去。
解放軍方麵的代表當即予以駁回,要其認清時局,當機立斷,放下武器,並再次告訴他們:我們說到做到,勿謂言之不預。天津守軍務必於13日12時前開出城外,聽候處理,否則14日攻城。
4代表又是邁著沉重的腳步回城了。
正是在這時候,傅作義卻通知陳長捷:“隻要堅定地守住,就有辦法!”這句憑空揀來的話竟然奏了效,仿佛給陳長捷添了回天之力,他發瘋一般對他的部屬們吼叫:“我們要效仿斯大林格勒戰術,逐屋抵抗,堅守三、四個月!與天津共存亡,必要時把天津全部燒毀!”
1949年1月14日。清晨。
氣象台預測:10時左右濃霧才可消散。
解放軍前線司令部確定:10時整對天津發起總攻。
一切都充滿了焦急的期待、渴盼。10點鍾,這是一個撩撥人心的時刻,是一個對平津大戰將起極其重要影響、被記入史冊的曆史時刻!
解放軍在天津城四周圍共有10個攻城的地段。在這個多霧的清晨,從外邊看,這些地段與別處任何地方沒有什麼區別。
此刻,10個地段上的指揮員都在看著表。鍾表的指針在每個指揮員等待的目光中不緊不慢地移動。
城西:一縱隊李天佑、二縱隊劉震;
城東:七縱隊鄧華、八縱隊段蘇權;
城南:九縱隊詹才芳;
還有預備隊的鍾偉……
時間,平津戰場上的時間,全中國的時間,仿佛都挽在這幾位指揮員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