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時整。一根在冰凍的大地上延伸的電線把10個地段連在一起,同時給他們送來了指揮所的命令:“開始進攻!”
天津的大地開始顫抖,炮彈在吼,連綿不斷。不同於新保安的是:解放軍解放天津城全部是用大炮轟開的。東北野戰軍從遼沈戰場上開來的炮隊在這兒又一次顯出了神威。
炮隊從偽裝的綠蔭中徐徐地昂起頭,在這大地上所有的草木都已萎縮的季節,它們代表了生命。
炮兵部隊集中炮火進行了約1個小時的破壞性射擊,摧毀了敵人前沿陣地上的工事,從城牆上打開了缺口。炮聲還未停息,工兵部隊就開始排除地雷、鹿砦和鐵絲網。爆破組、架橋隊、突擊隊進入陣地。勝利的消息不斷傳到前線指揮部:
10時50分,二師突破成功;
11時,一師、四師、六師、十九師、二十一師突破成功;
12時,二十四師突破成功;
13時,二十六師、三十四師突破成功……至此,10個地段有9個地段告捷。
林彪手裏捏著電話聽筒,久不放下,他在等候第10個地段的消息。
第10地段的二十二師的突破連續失敗。
劉亞樓給林彪念前線來的電報:“敵人頑守陣地,我方的傷亡……”林彪打斷:“告訴李天佑,我不要傷亡數字,我隻要天津!天津!”
縱隊指揮所。李天佑脫掉了帽子。在一番思考之後,他果斷地下達了新的命令:“退下來,另選攻城地點!”
二十二師改由新選的地段突破入城。但是,遇到了敵人拚死反撲,“轟隆轟隆”的炮聲連著撂過來。
李天佑戴上帽子,對炮隊下了命令:“回敬敵人!”
敵人當然明白該如何防守民權門了。它是天津東北麵的重要門戶,像一座鐵門矗立在海河邊。這裏駐守著敵人的4個營。另外,還有4個營位於城門一側,作為增援的機動力量。此處構築的各種工事也比別處多而且堅固。碉堡群有近百個,還密密擺下了地雷陣,縱深配備達400米左右……
尖刀一連僅僅用了3分鍾就把城門拿下了。旗手鍾銀根風馳電掣般地衝向城頭,把一麵大旗插在了民權門上。退了色的、略呈粉紅的大旗在城上飄動,旗麵上寫著5個大字:“殺開民權門”。
紅旗插上了城頭,卻不能宣告民權門已經突破。守城的敵人集中了所有的火力向紅旗射擊。彈片在紅旗周圍紛飛、亂濺,紅旗淹沒在一片硝煙迷霧之中。
保衛紅旗!鍾銀根第二次衝上去,牢牢地抓住了旗杆。連長下令:全連的火力掩護他,還有我們的紅旗。
鍾銀根分不清落在身邊的炮彈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他隻是牢牢地、緊緊地抓著旗杆。旗不倒,雄風就在!
鍾銀根負傷了。一發炮彈落下來,他的雙腿一陣麻木,紅旗倒在了他身邊。民權門上沒有了紅旗,敵人越發得意地打炮、射擊。
鍾銀根醒過來,是被槍炮聲震醒的。他感到下肢熱乎乎的,用手一摸,是血……巨大的疼痛襲擊著他的心,他強忍著,想站起來,無濟於事。他已經失去了雙腿。
鍾銀根撫摸著流血的斷肢:紅旗不能倒!他慢慢地移動著沒有雙腿的軀體,半躺在一塊斷麵上,把紅旗舉起來。敵人又集中火力向紅旗射擊。紅旗又被硝煙吞沒。鮮豔的紅旗在陳長捷的天地裏飄揚,這是一種無法洗淨的恥辱!守城的敵人肯定會這麼想的。
紅旗再次倒下。但是,旗的根基還在。鍾銀根還攥著旗杆。他的傷痛已經到了極點,無法再忍耐。他異常艱難地挪動著身軀。無腿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實在是太難挪動了。他一點一點地蠕動,終於將身子靠在一個斜麵的坡上……
紅旗第三次站起來了。鍾銀根半躺著,咬著牙關扶著旗。旗杆緊緊地抵著肩膀。這使人很容易感到,他的身子就是旗杆。
敵人對紅旗的射擊更猛烈了。旗杆斷了,紅旗落下。鍾銀根再次負傷昏迷過去。敵人並沒有罷休,仍在掃射著旗倒下的地方。城頭一片火海、煙海。
鍾銀根躺在旗旁一動不動,他滿身是傷是血。他從短暫的昏迷中醒過來,慢慢地睜開雙眼,同時使出最大的力量撐著那沒有腿的身子……他舉目尋找,尋找……紅旗。尖刀一連不能沒有紅旗,天津的城頭不能沒有紅旗,平津戰場不能沒有紅旗!
可是,紅旗在哪裏呢?他揉著眼睛,巴不得把整個世界都揉進自己的眼睛裏。他要看一看他想看的一切。
他閉著眼睛靜躺了一會兒。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終於看見了:紅旗就在血泊中。他還想站起來,然而再也不行了。他的生命已經奄奄一息。
奇跡突然出現!鍾銀根那血肉模糊的身軀緩慢地挪動著,挪到了紅旗旁。他喘了幾口氣,那是在積攢力量,然後伸出雙手,抓住了炸得隻剩下半截的旗杆,兩肘撐地,把紅旗舉起來。
這是鍾銀根第四次讓紅旗插在民權門上,也是他用一生僅剩下的一點兒力氣把倒下的紅旗舉起來。他的手已經不聽使喚,隻能用麵頰頂著、抵著旗杆,非常頑強地頂著、抵著。紅旗重新飄揚在天津城頭。
敵人的炮聲、槍聲一直沒有間斷。鍾銀根犧牲了,誰也數不清他的身上中了多少彈片。他犧牲了,但那不是一具屍體。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雄姿:麵頰仍然緊緊地貼著旗杆,雙手仍然是高舉的姿勢。雖然紅旗再次倒下,他卻沒有倒下。
民權門,一麵曆史的回音壁。鍾銀根給人們一個啟示:男兒到死,也應該是這個姿勢。
戰士李澤山向鍾銀根身邊跑去。他跑的速度快得驚人。他從鍾銀根身邊抓起紅旗,把它高高地舉起。民權門上又豎立起紅旗。這是一麵幾乎隻剩下旗杆、血跡斑斑、彈痕累累、永遠不倒的紅旗。正是在這麵獨特的紅旗下麵,尖刀一連連續二十多次打退了敵人的反撲。
大霧散去,天津上空終於透出陽光。
師指揮所。這是一間雖然光線暗淡卻很寬敞的地下室。指揮所與地麵隻有一層地皮之隔。隱隱約約傳來的槍聲、炮聲給人一種遙遠的感覺。甚至會有這樣的錯覺:已經離開地球而生活在另外一個星球上了,地麵的一切都很恍惚。師長賀東生和政委王樹君在這間地下室指揮地麵上的部隊。
賀東生一隻手剛放下話筒,鈴聲跟著就響起來。這是一個聲音尖得能刺人的大嗓門:“報告師長,向你報告,我們的部隊已經打到市中心去了!”
賀東生的臉上掛著滿意的微笑:“好小子,你又出風頭了!幹吧,如果在3分鍾內你還有捷報傳來,我給你請功!”賀東生繼續說:“不過,你轉告你的部下,當然包括你自己在內,可別翹尾巴。硬仗還在後頭呢,陳長捷不會輕饒你們的!”
電話掛上了。地下室出現了片刻的寧靜。
賀東生對王樹君說:“咱們的先頭部隊穿牆打洞、爬屋翻院,把敵人街頭的碉堡、工事全給踢騰掉了,現在已有3個連隊打到市中心。隊伍前進速度之快,連咱們的電話兵架線也跟不上了!”
王樹君說:“我們這樣快速地插進、分割包圍敵人,想來陳長捷是很不舒服的,大概他又會說我們的打法不正規了。”
兩人大笑。
地麵突然傳來坦克行進的聲音。聲浪漸大,履帶仿佛就在賀東生、王樹君的頭頂碾過。兩位指揮員有幾分驚愕。可是,誰也不說話,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坦克行進的聲音在地下室外停住了。賀東生從了望孔向外望去,隻見縱隊副司令員曹裏懷從坦克裏鑽出來。
“怎麼這麼靜,人呢?”轉眼間,曹裏懷就彎腰進了地下室,賀東生和王樹君同時迎上去。曹裏懷四下裏瞅瞅,又在了望孔上敲敲,說:“這個地方蠻不錯嘛,安全,通風。你們很會選點。”“我們還不想蜷縮在這個角落裏,巴不得早點把指揮所搬到金湯橋去呢!”賀東生說。“好嘛,金湯橋是個好地方,咱們很快會到那裏會師的。”曹裏懷望了望賀東生,“走,現在咱倆就到金湯橋一帶看看去。”
此刻,金湯橋恐怕是天津戰場上槍炮聲最激烈的地方了。賀東生擔心副司令員的安全,顯出猶豫。曹裏懷顯然看出了賀東生的心思,一語捅破:“你是怕我坐坦克被陳長捷的人截住吧?沒有關係,這坦克已經拉著我轉了好些地方了。”賀東生沒話可說,隻好跟著曹裏懷走出地下室,鑽進了坦克。
坦克穿街過巷,速度很快。街上人很少——大部隊都擁到金湯橋去了,路麵也很寬敞——敵人設置的障礙物已經基本上被摧平。
坦克裏麵空間小,又不通風,十分沉悶,好像進了地窖。再加上三顛兩顛,兩個人覺得五髒六腑都好像移了位。曹裏懷覺得太熱,他用手背抹了抹額上的汗。“打開蓋子吧!”曹裏懷伸手去掀坦克的頂蓋。沒有掀動。賀東生幫了一把,頂蓋打開了。一股清涼的冷風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