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塢春深,杜鵑聲聲,夜來風雨,淒淒清清,攪得蔣介石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這時,時令雖是陰曆四月中旬,可是因為連日黃梅雨,又在深山之中,氣溫仍然很低。他睡不著,幹脆起身,穿好衣衫,在室內來回踱起步來。
近來,蔣介石的心情更加煩躁了。他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吃得很少,夜不成眠,惶惶然不可終日。蔣介石知道和談破裂他被趕出大陸已經用不了多少時間了。現在他是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好象一個重病垂危之人,已是沉屙絕症,盡管家屬還在忙著搶救,隻不過想多延捱一些時日而已,哪有什麼回天之術!
“就要離開這出生地了……”蔣介石感傷地閉上眼睛,沉思冥想,心頭湧起一股酸楚的暗流,“時光不多了,最好到祖宗墳墓、名山大刹去告告別,辭辭行。”
蔣介石的鄉土觀念是比較重的,特別在這充滿離情別緒的時候。他叫侍從把蔣經國叫來,對他說:
“本來清明那天,我是想到你太外公、太外婆的墳上去祭掃一番的,可是沒有時間。這次一定要到葛竹去,後天,你的妻子,還有愛倫、愛民都去。”
“好。”蔣經國唯命是從。
“還有,你叫豐鎬房賬房到寧波趙大有糕店去定一批油包,老規矩,每隻四兩重,到葛竹去上墳。我要分給王家族裏的子孫,每人一雙。”蔣介石說罷,歎了口氣說:“唉!這次祭掃以後,不知何日能再來啊。”
蔣經國看父親這般認真的樣子,真象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一絲不疏忽地處理後事。但蔣經國也感到有些不安,就提醒他說:
“父親,葛竹接近四明山核心地帶,安全問題……”
自從他們父子倆回到溪口,保安部隊曾幾次“清剿”過四明山區,也曾捉住過四明山中共的幾個民運工作人員,根本沒有發現大股武裝。聽情報人員說:四明山共軍主力已跳到天台一帶。深山冷嶴藏下幾百名武裝也不是不可能的。
“叫他們在外圍先來一次清剿,至於交通工具嘛,我看還是坐竹筏上溯,從溪口一直可以到葛竹,兩岸多加警衛就是了。”蔣介石吩咐道。他考慮得很具體、細致。
誰會想到,在這緊要時刻,這老頭子竟豪情勃發,坐起竹筏來了。想想看,坐竹筏該有多危險哪,不光速度慢,還目標大,容易暴露。這不象坐汽車可躲在車廂裏,要進要退速度快,靈活機動。坐在竹筏上,萬一兩岸遇到狙擊,真是躲也躲不了,逃也逃不脫……蔣經國不敢往下想了,隻是命令侍衛隊去加強沿途的警戒,還要進行一次大搜捕。
這一天,細雨蒙蒙,時而放晴,時而涼雨飄灑。蔣介石父子,還有媳婦芳良、孫子愛倫、孫女愛民,以及俞濟時等一行,登上一條大竹筏,自剡溪緩緩向上溯行。
這條大竹筏前後,還跟著兩條竹筏,載的全是警衛人員,還帶有蒸籠、套籃,裏邊裝著從寧波專門定做來的水晶油包,以及香燭之類的東西。
蔣介石過去曾有過春郊放筏的豪興,這次心緒煩躁,哪裏還有什麼豪情!而其他人卻更無遊春的半點興致,隻是感到分外緊張,仿佛人們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埋伏著危險。
剡溪兩岸全是警衛部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有的躲在溪邊的草叢中,有的藏在山崗的樹蔭裏。這一帶山野的農民都被趕光了,山路上也行人絕跡。在這空蕩蕩的春山溪流中,隻有這三條孤零零的竹筏,象送喪一樣緩緩行進。
山區人民本來就夠苦了,抓壯丁,土匪搶,現在還要受這種折磨。
上午9時左右,竹筏已駛到葛溪。一路上生怕出事,艄公拚命揮動長竹篙,在溪流中使勁撐著,竹筏才有這較快的速度。現在,他們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了。
葛溪是個荒僻的深山冷嶴,隻見兩岸高山矗立,綿亙不絕,早晚望不見太陽。從斑竹園到駐嶺約五裏,自駐嶺到葛竹又五裏。葛溪約二丈寬,水清見底,水底的砂石曆曆可數。
“多好看的水喲!多好看的水喲!”蔣介石的寶貝孫子愛倫見到如此清冽的溪水,歡呼雀躍,不勝高興之至。
“別亂動,愛倫!”蔣經國幾次喝住兒子。
愛倫還是興奮得無法自禁,不斷地奔上跑下,一會兒跑到竹筏邊玩水,一會兒又跑到蔣介石身邊,親熱地叫喊:
“阿爺,這裏真好玩,太好玩了,我真想遊泳!”
蔣介石摸摸孫子的頭皮說:“想當年,你太公過世之時,你太祖母領著我,那時我還不到十歲,到葛竹住了一年……”
“阿爺,你到這裏遊泳嗎?”愛倫瞪著一對大眼睛,天真地問。
“不,我在這裏鳳翥學堂念了一年書。”蔣介石回頭對蔣經國說:“不知道你的兩位舅公目前如何了?”
蔣經國連忙回答:“遵父親吩咐,我告訴過唐瑞福賬房,我們不在家時,別人來作客毋須招待;隻有葛竹的兩位舅公來溪口,請他們住下,要好好招待,按時按節要送錢給他們作日常開銷,平時要米要日用物品,都到溪口憑折支取。”
“唔,唔,”蔣介石點點頭說:“賢巨和賢裕娘舅不能幹事,但是我們總該負責照顧他們的衣食溫飽。”他又歎息了一聲:“今日一見,何日再會?唉!”
10時左右,竹筏在葛竹的埠頭靠岸,隻見一橋橫跨葛溪。過了橋,才見山麓間有一片房屋,約有一百多戶人家,完全是一個古樸的山林,有些世外桃源的風味。
“這裏王姓占十分之九,你祖母就出生在這個小山村裏。”蔣介石對蔣經國囑咐說,“我之所以要在最近趕修好家譜,是避免後世人以訛傳訛。”
一行人魚貫地上了埠頭,隻見依山建築的一座規模頗大的住宅,氣派超過溪口蔣家的豐鎬房。
蔣介石對俞濟時說:“今晚,我們就住在王震南這所房子裏,現在我們到董家坑外婆、外公的墳上去。”
這個王震南是蔣介石堂房娘舅王賢甲的第六個兒子。他是浙江政法學校畢業生,是蔣介石母係的重要人物。解放前夕,他曾經擔任過上海物刑庭庭長,以曆年搜刮所得,在葛竹建造了一座規模宏大的住宅。抗戰勝利後,蔣介石每年來葛竹掃墓,常住在王震南家。
蔣介石率領兒、媳、孫子到董家坑去掃墓。墓是蔣介石在民國19年3月為外公建造的,石碑上刻著:“外祖王父有則公之墓,外孫蔣中正敬題。”旁邊的對聯也是蔣介石所題。當晚他們就宿在王震南家。
第二天,王家一族的老少來送蔣介石。特別是蔣介石的兩個娘舅,八十多歲的王賢巨和七十七歲的王賢裕都到埠頭相送。
王賢巨抖抖索索地嗚咽著說:“清明那天本來就等著你來哪,瑞元,好不容易才見一麵。”
“是喲,”蔣介石也不勝唏噓地說:“兩位娘舅,時局變化莫測,我們舅甥這次一別,何年何月再見,難以預料,還望你們多加保重。”
王賢巨平日常喜歡自言自語地背誦一些古體詩詞,現在又哼哼唧唧念了起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現在可是穀雨也過了呀!唉,為什麼還是‘欲斷魂’啊。”
當竹筏回至藏山大橋時,蔣介石回首望著母親的出生地,感歎地道:“山村雖好幾時回?幾時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