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鼇北,我的礦工兄弟,我要從我說起,從我的礦工兄弟說起,我要講出我與煤的故事,講出我與我的礦工兄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世界裏所發生的一切、一切……
下井挖煤是讓外人感到神秘、恐怖的危險職業,誰若從事了這個職業,就意味著說不定哪天就不能活著上來了。
煤礦環境的特殊,使它成為一般人的禁區,正因如此,也成了作家望洋興歎的創作盲區。
我從事了這個職業,在純黑色的世界裏,和我的礦工兄弟一起奮鬥了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定的話語權。
多少次我拿起筆,又放下,內心卻始終有一個聲音使我無法違背,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我,仿佛一隻巨大的手,使勁兒攥著我不放,那種緊迫感讓我如坐針氈、夜不能寐。然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也在不斷地阻礙著我,讓我猶豫、矛盾、愁苦,直到一個文學前輩鼓勵了我,才讓我再次勇敢地拿起筆,廢寢忘食、不顧一切地去寫我們的故事。
我與煤有緣,是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的。
我出生在北方這個地下儲存著豐富的優質煤炭,地麵群山環繞、溝壑縱橫的小山村,村名叫王家堡子。村子呈南高北低之勢,一百八十多戶人家在我們山區算是大村了,但受地勢的局限,全村都集中居住在一個低窪地帶。特殊的地理優勢,使得我們村終年墒情良好,廣蓄雨水,四季分明,土地肥沃,旱澇保收,人們都說是塊風水寶地,也許這也是先人選在此地紮根的原因吧。據史料記載,明朝崇禎年間的一場大旱,造成關中道“絕糶米市,木皮石麵食盡,父子夫婦相剖啖,十亡八九”,當地的王姓大戶人家分散逃生,其中一戶人家逃到了居家九十裏地的黃土高坡,在一個廢棄的窯洞裏安了家,開始靠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充饑,然後開荒造田,維持生計。從平原到山區,難免生活不習慣,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年饉過後,他們便看上了現在這塊南麵靠山、北方溝壑縱橫、便於排洪、易守難攻的特殊地形,決定遷徙到這裏安家。
我出生的時候,村上有王、何兩個大姓,已共處不知多少年。何姓來自何方無從考證,至於王姓,村上有一位對家譜和曆史感興趣的年長者,根據他搜集的支離破碎的傳說,和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幅王姓影軸,推測王姓家族是唐朝給皇帝李隆基造墓而在關中落戶的。如果說他們崇禎年間才逃難來到我們這裏,那麼算起來我們的村史應該不超過四百年。先輩們早起晚歸,精耕細作,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在方圓百裏留下了一個民風淳樸的好名聲。從沒有記載的緣故分析,這個村的過去沒有什麼閃光的曆史,也沒有出過有頭有臉的人物。“文革”時期,年代久遠的戲樓和大殿被毀,廟宇作為一個大型煤礦前期開發建設的公房幸免於難,但是唯一讓這個村人感到自豪的古槐樹也在那個時期被家族砍伐。根據樹幹的年輪推算,這株古槐的壽命在五百年左右,從此,年長者就把我們村的存在與古槐聯係起來,統稱五百年村史。
我們這個叫王家堡的小山村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前的幾十年,幾乎每年都遭遇土匪掠奪,最後還被胡宗南的隊伍騷擾,聽老人說,胡宗南隊伍過來時,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房頂上劈裏啪啦地響,非常嚇人,但由於村風正、民心齊,鄰裏之間關係融洽,沒有遭受太大的劫難。衰落是從六十年代開始的,其原因是那場文化浩劫使得人心渙散,加上都吃不飽肚子,隻顧眼前利益的族人,自然忽視教育,丟掉了耕讀傳家的傳統,甚至誰家供孩子上學會被劃歸不務正業的行列。我也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初中沒有讀完就輟學參加生產隊,用勞動掙工分,後來我們全村考上大學的也寥寥無幾。
幾十年後,王家堡子人等來了地下煤炭的大規模開發,先期的礦井建設需要大量的勞動力,煤礦井下開采需要挖煤的工人,煤炭運輸需要車輛銷售,縱向、橫向的需求,帶動了各家各戶經濟的發展,七成的人家靠煤炭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淳樸的村民之前不知道,我們村地下竟然有煤,方圓一百多公裏都是煤海。從記事的那一天起,煤在我腦海裏就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對黑色世界最為可怕的想象,就是挖煤礦工的生活。
聽大人說,我們村子東北方向五公裏的地方,有個古老的煤礦,名字叫妖魔井,傳說是舊社會礦主將人欺騙到井下挖煤,一個月才讓上來見一次太陽,還不給工錢……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激起眾怒,引起了官府的重視,礦主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
礦主拿官府沒有辦法,隻能把怨氣往礦工身上撒,甚至做出了慘無人道事情。一天,當三位工人像往常一樣乘坐罐籠下到井下一半時,狠心的礦主斬斷了麻繩,然後封閉了井口,三名掉下去的礦工連同正在作業的十名礦工,全部悶死在裏麵。
黑心的礦主就這樣把活人不明不白地悶死、摔死在裏麵,人們都說他們死得冤枉,陰魂不散,所以每到傍晚,路過這裏的人仿佛都能聽到地下狼嚎鬼叫的聲音。因此人們將這個煤礦取名妖魔井,這個名字一直流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