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個童年、學生時代和參觀霸王窯乘坐悶罐車的這條運煤鐵路專用線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和家鄉這方沃土上的煤礦聯係在一起,發生了許許多多講述不盡的故事,幾乎占去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們這裏是黃土高原,地域偏僻,水資源十分匱乏,隻能靠天吃飯,伴隨“勤勞讓黃土變金”的最樸素的小農經濟意識,人們任勞任怨,祖祖輩輩在黃土裏刨食吃,多一半的人是在貧困線以下掙紮,吃了上頓沒下頓。生存的艱難,讓人們根本談不上啥文明、文化、自信、尊嚴這些精神層麵上的東西。在我上小學時,“文革”已經進行到後期,儒家歸順處世的規矩,被這場運動衝淡得無蹤無影,人們扒掉古廟,廢掉了老祖先按照風水為堡子建造的標誌性建築,最後連祖輩留下的家譜影像,也毀於一旦。
當時父母年事已高,又疾病纏身,掙不到生產隊的全額工分,每年分配的口糧隻能夠一家人吃半年。王家堡子兩個生產小隊,一百五十戶人家,能夠吃飽肚子的不到六十戶,吃飽飯成為全堡子人最高級別的奢望。為了生計,孩子長得再醜、智力再低,隻要肯吃苦,能踏實幹農活,都是好後生、好娃,頭腦靈活,能說會道,幹農活不踏實,會被人瞧不起,歸另類。我和同齡人一樣,就是在這種觀念的熏陶中,形成了沒有遠大目標,隻關注腳下那一畝三分地的農民娃。
我之所以能去上學,卻是父母的堅持。我們家是全村數一數二的困難戶,老祖宗留下的半邊莊基地,一間半的茅草房,年久失修,被那年下了四十天的連陰雨毀掉了,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全家就不得已搬進了廢棄的破窯洞裏,過著窮得叮當響的日子。這樣的光景,上學有什麼用呢?但倔強的母親非要送我去學校讀書,說是咱不識字,連工分都記不了,吃了多少年的虧,不能讓娃再吃不識字的虧。就這樣硬是讓我上了學。每次放學回家的路上,許多長輩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清楚地聽見有人對著我的背影指指戳戳,說我家連飯都吃不飽,婆娘還要讓娃念書,真是敗家,不知道咋想哩。在餓肚子又有外界強烈刺激的背景下,我心裏產生了濃濃的厭學情緒,上學也不過是應付了事罷了,所以也就難以取得好的成績。
“文革”前後,距離我們村周圍不到五十裏的地方,國家規劃的五個大型煤礦陸續地建設,還修了一條煤炭鐵路專用線。許多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這窮山僻壤的地方,為國家建設煤礦,喚醒了這片沉睡千年的土地,也為這裏的原住民帶來了商機。村民紛紛將自家產的瓜果、自己加工的豆製品、雞鴨禽類用架子車拉到礦上出售,遠一點兒的就扒拉煤的火車到玉龍礦、渭北市去賣,更遠的還賣到了省會城市。全村有近一半的同齡人都通過煤專線鐵路和這幾座煤礦發生過經營關係。
1972年我還在上小學四年級,到第二學期時,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吃飯真真地成了當務之急。我向學校請假休學,和同村人一起扒火車到煤礦上賣柿子。我們這裏屬於半山區的丘陵地帶,溝畔有許多老柿子樹,柿子樹生長周期慢,從我記事起那些樹是啥樣子,現在還是那樣子,沒有見長,也沒見老。聽老人說,我們柿子樹平均在三百年以上,每年冬天落葉後樹幹就像久經風雨滄桑的老人,幹枯而又硬朗的骨架,在寒風中傲然挺立。春季萬物蘇醒的時候,它也沒有絲毫爭相鬥豔、分享春光的意思,直到春夏交替,人們即將把怒花綻放的春天美意忘卻的時候,仿佛一夜之間,它幹枯的枝頭全披上了綠色,一派生機勃勃的氣勢。金秋十月,柿子樹的葉子開始零落,枝頭隻剩累累的果實。此時,人們再把柿子采摘下來將皮去掉,壓成柿餅,晾曬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後和打穀場上,把村莊裝點成一片紅色的世界。
在那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柿子成為人們冬季最基本的水果、營養品。我在學校的農場勞動時,背不起饃,母親就給我拿上烤好的紅薯,裝幾個柿子當菜吃。柿子最大的特點是每到冬天時就會被凍硬結成冰,能長距離運輸,吃的時候把凍硬的柿子放在涼水裏幾分鍾,裏麵的冰就被冷水提出來,結在柿子的表麵上,再把冰除掉放在溫水裏,溫幾分鍾,吃起來是鬆軟、甘甜。這麼奢侈的享受,誰也舍不得,各家各戶將自家產的柿子拿到西邊的礦區賣,換回來現錢買油鹽醬醋,為孩子上學繳納學費。有一次,我在一百裏外的礦上沒有把柿子賣完,硬是舍不得吃,又挑回來放在自家用苞穀稈搭建的柿子棚上。柿子成為村民度過饑荒救命的稻草,有勞動力的人家將自家的柿子賣完還要收購別人家的賣個好價錢,缺少勞動力的人家隻好讓別人收購到煤礦上賺差價。
我家隻有一棵柿子樹,長在貧瘠的山梁上,由於缺肥、缺水,再加上是老樹,產量很低,如果老天爺睜眼,風調雨順,還能產個百八十斤,能夠賣一次;遇到老天爺作怪,尤其在春季樹出花時遇到刮大風,或者霜凍,那就別想指望它了。我每年都從很遠的村莊買柿子,一毛錢十個,裝在兩個大老籠裏,挑五公裏的山路,再幾個人合夥用一輛架子車,拉十公裏路程,零點鍾到煤炭專用線火車站,把柿子卸在站台上,架子車寄存在熟人家,趕裝煤的第一列火車。等待火車在裝煤時速度放慢,邊走邊停的時間段,先快步爬上去幾個人,下麵的人將柿子籠和扁擔舉起,上邊的人再一籠一籠地接上火車,然後,剩下的人再爬上去,人和柿子還有煤混裝在一起,遇到煤濕的時候還罷了,若是幹煤,火車開起來風一吹,柿子和人全成黑的。初冬那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飛速前進的火車揚起的煤塵,打在臉上,簡直像刀割一樣疼。火車行駛四十分鍾後停在一個洞口沒有站牌的固定站點上,接送上下班維護鐵路的職工。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將柿子卸下來,再用扁擔挑著走兩公裏半的陡坡才能到目的地。這個坡不是一般的坡,平均都在三十度左右,而且隻有一條筆直的羊腸小道,路的兩旁是懸崖峭壁,人走起來都很困難,而我們還要挑著兩籠約五十公斤重的柿子,不能歇氣,也不能換肩,一口氣要挑到坡頂,因為坡陡,如果放下擔子歇腳,籠子裏的柿子就會滾到坡下去,所以就是再累,也要挺住挑上去。村上有一些吃不了苦,甚至體力欠佳的人,過不了這一關,也就掙不了這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