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的先例,而且我倆和紅娃走的是同一條線路,家人能不擔心嗎?兩家老人放心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還是不放心,但為了生存不得不走這一步。
架子車遇到下坡路,一直推著人走,遇到上坡,那死一樣的沉,你一時不用力,它就向下滑,而且北上的這條路全是慢上,我倆一個在前麵拉,一個在後麵推,沒有鬆勁兒的機會。崎嶇漫長的盤山路,非常難走,我倆一個駕馭著車轅,肩上用廢自行車輪胎割出來叫襻的東西斜駕在肩膀上使力,有些像現在坐車的安全帶,兩隻手將車轅攥緊,屁股撅得幾乎和架子車平行,肩上襻繩和兩個手同時用力,另一個在車轅邊上拴根繩,害怕用勁過猛,繩子將肩膀和手磨出血,往往是給繩子上纏個毛巾,一來是增大繩與肩膀、手的摩擦麵,達到保護的目的,二來可以擦汗。倆人同時用力,車子才能緩慢前行,一旦受力不平衡,其中的一個稍有鬆懈,另一個就會馬上感覺到,要用超長的力氣去彌補。一旦哪一方配合不默契,下坡車子把人往前推,另一個得將整個身子的體力向後搓著,稍有疏忽,車子就往前衝,慣性會架子車失去控製,那後果不堪設想。這樣的勞動不知道要比現在裝卸大貨車辛苦多少倍。現在回想起來,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直接檢驗人的體力和團結力的試金石,可能再沒有像這樣人與人之間的公平協作了。
我們把拉山路的時間選在晚上,這樣一是可以避開白天日照消耗體力,二是晚上沒有雜念,隻有一個心眼,使勁兒拉車趕路。這段路需要一天時間,從天黑開始,再走一個白天,趕大半夜就到目的地了,稍微休息會兒,吃上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苞穀麵饃饃,找個合適的地段等待工人上班後,開始賣。
一路上還算順利,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礦區是半夜時辰,隻能聽到不時從哪個方向傳來嗡嗡的聲音,一條看不到頭的街道,顯得很狹窄,靠街東邊有一排電線杆子,杆子與杆子之間的距離很遠,上麵掛著孤零零的幾盞路燈,隔三岔五地亮著,顯得即將黎明的街道很暗淡,幾乎看不清柿子和各自的模樣。突然一股刺骨的寒風順著街道吹來,盤旋了幾圈,打在我們本來已經出了一身汗、吃了冷饃還沒有暖幹的濕衣服上,像刀子一樣難受,凍得人直打牙齒骨。幸虧找到一個避風的地方,而且有兩個衣不遮體的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幾個樹根正在生火,火生不著,老是冒煙,根本看不清他們長得是什麼樣子,是男是女,是胖還是瘦,無須多想他們是什麼人,寒冷把我們聚集在一起,把柴火點著取暖是共同的願望。由於經常在家幫父母砍柴燒炕,我對生火有一種特殊的研究,找準透火點,幾下就讓無序亂躥的煙變成了火苗,瞬間驅趕了身上的寒氣,在火光的照耀下,冰冷的臉頰因溫暖透出了紅潤。此時我倆才留心看清蹲在地上的這倆人,渾身上下穿的衣服和煤沒有兩樣,臉黑得隻剩下兩隻眼睛發出遲鈍的目光,頭發雜亂得和下蛋母雞差不多,根本分辨不出年齡和性別。他倆誰也沒有看我們一眼,仿佛這個空間裏隻有他們自己存在,待我們還沒來得及感謝一下時,倆人就一言不發地從我們的視線裏消失。我倆斷定,這是在礦區流浪的傻子。
傻子、乞丐,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家;也許是走失,家人在四處尋找;也許被認為是累贅,趕出了家門;無論哪種,結果都是無知無覺地流浪在街頭。細一想,此時此刻此地此身,我們和乞丐沒有本質上的分別,在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同樣的渴求,將我們這兩組原本沒有交集的人,安排在這個特定的瞬間抱團取暖,不問姓名、來處與何去何從,相同的處境讓我們做出了相同的選擇。當暫時的目的達到後,彼此又和陌生人一樣,低頭離去,不告而別。
以後的三年時間內,每到冬天,我都來這個礦區賣幾次柿子,也會帶著柴火在同一個地方避風生火,烤幹被汗水浸透的衣裳。潛意識裏盼著他倆能夠再次出現,隻要看上一眼也行,但每次的希望都落空。多少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兩個人。我想,也許哥倆是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也許是分別被家人接回去了,也許他們倆其中一個被家人找到了,再也不用挨餓受凍,而另一個已經回到家,又被無情趕出了家門,也許……也許……
參加工作之後,每次路過那個礦,我都要抽空到那個地方看上一眼,一個人默默地待一會兒,我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種念想。後來那地方蓋起了高樓,但我始終沒能忘掉那一場相遇。
那個難忘夜晚的第二天,我們從早上八點鍾開始賣柿子,一毛錢三個。這裏的煤礦工人非常好,用現在的話形容就是素質高。他們下班後先到我們柿子車的跟前問長問短,寒暄一陣相互知道都是哪裏人,然後自己從車子裏麵拿柿子,蹲在我們旁邊一邊剝柿子皮一邊吃,吃完了從來不問價錢,給一張一元或者兩元、五元的人民幣讓我們找,找完也從來不數一數看找的零錢夠不夠,就攥在手裏打個招呼揚長而去。
偶爾也能碰到不講理的,就是一幫家屬模樣的中年婦女,她們圍著車子挑三揀四不說,還使勁兒地砍價,你說話稍不注意,挨一頓莫名其妙的罵不說,車子裏的柿子還被她們整得稀爛。有一次我沒來,同村另一個夥計對這種習慣適應不了,就和她們爭吵起來,還動手打了人家,這下闖禍了,一車柿子被弄翻不算,還被這幫婆娘把褲子給扒下來,抓住下身的家夥拉到公安科告狀,說是耍流氓還打人,公安科以打架鬥毆,擾亂社會治安為名,把那夥計拘留了,最後生產隊出麵,來人和礦上公安科協調,才把人和架子車保了出來,附帶條件是罰款十五元,並當麵給被打者及其家屬賠罪道歉。一個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的農村娃,哪能經受住這樣的折磨,從那時起,這人在村裏就很少說話了,而且常常在睡夢中驚醒,又哭又鬧,一絲不掛地圍著村套轉,要和他妹、他媽睡覺,家人帶著四處求神拜佛,找鄉醫治療,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最後到了吃大便的地步。家裏本來就很窮,有了這麼個瘋子兒子,可想是一個什麼樣的光景呢。為了給他治病,幾乎變賣了所有能換錢的東西,到了一貧如洗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