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人、村裏人對他徹底絕望的時候,偶然的幾天,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能和正常人說話了,大家都喜出望外,說畢竟年輕,雖然受了驚嚇,慢慢就能恢複過來。可誰知,在一個陰雲密布的盛夏下午,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又一聲隆隆的雷響,接著就是傾盆大雨。下雨前他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來。家人四處尋找,沒有任何線索,時間長了也就失去了信心,再沒任何音訊。村裏的一些人的風涼話就出來了,有人說,他們家肯定上輩子做了虧心事,兒子半路瘋了是報應,回光返照後讓雷給擊死的;還有人說他家看兒子是累贅,引到溝畔故意推下去被洪水衝走了。究竟是死是活,沒人確切地知道,說三道四的熱乎勁兒過了,這個人也慢慢地被淡忘了。
第二年的冬天,我們還在礦上賣柿子,礦上有個老工人無意中說起賣柿子打架被拘留罰款的事情,提醒我們注意,不要惹礦上這幫娘們,她們得罪不起。當我跟他說之前那個同鄉回去之後成了瘋子,已經失蹤時,這位老工人先是傷心,接著很快以驚訝的眼神盯著我們,停了一會兒,掃視了一下周圍,確定沒有人,才神秘地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和你村上人打架的那幫娘們是什麼人嗎?沒有等我回答,他就把嘴趴在我耳朵上說:“聽說過前幾年煤礦瓦斯大爆炸嗎?死了一百號人,就是我們礦。這幫娘們就是在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男人,頂替男人來上班的婆姨。她們死了丈夫,心裏的傷用啥都無法彌補,礦領導都讓三分。你們村的人和這些婆姨吵了架,多半是被她們在礦難中死去的丈夫帶到陰間去了。”
原來如此。不知為什麼,我對那些婆姨由開始的害怕、憎恨,一下子變成憐憫、同情,她們再來買柿子,我臉上都是堆滿笑容,嬸啊姨啊地叫個不停,拿柿子從來不說價錢,柿子想拿多少就多少,錢隨便給。
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一來二去,這些阿姨們不但不少給錢,有時趕到吃飯時間還把熱騰騰的饃饃送來。柿子得一個星期才能賣完,這就意味著七天幾乎沒有洗臉的地方。在那時的礦區,家家戶戶都是靠煤取暖做飯,一到做飯時間,上空不知道有多少個煙囪在冒煙,落到柿子和人身上都是黑點。礦上唯一的這條街道也是煤炭運輸的通道,大車通過後,整個街道就變成了黑色的世界,柿子也由紅變成黑了。而礦上的生活用水非常短缺,每天隻有在早上十點鍾供一個多小時的水,到了供水時間,不分男女老少,挑著水桶排著長長的隊,經常出現後麵的人還沒有輪到,管子就停水了,為了多搶到一桶水,經常發生爭吵打架的事情。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一個外來賣柿子的去哪兒洗臉啊,一個人一周不洗臉,可想而知得什麼樣了。這時候,這些阿姨們就會端著一臉盆熱水,拿著毛巾、肥皂到我們跟前,並親切地說,娃啊,把臉洗洗,像個討飯的一樣,誰還願意買你的柿子。每一次,我的眼淚都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我把手伸進熱乎乎的水盆時,阿姨又把肥皂遞過來,肥皂的香味,從指尖充斥全身的暖流,都刺激著我的感情,使我的眼淚一下奪眶而出。好在是低著頭洗臉,淚水和汙垢都一起被衝走,我內心的脆弱沒有被阿姨們看到。
我當時想,人這一輩子,注定要經曆許多,有時有爽朗的笑聲,有時有委屈的淚水。這些阿姨的親人們為了共和國的煤炭事業而犧牲,她們家裏的頂梁柱也隨之倒了,她們的情感必定遭受了嚴重的摧殘。她們和我一樣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也需要別人的理解、同情。當自尊心得到尊重,失去親人的悲痛稍微有些平靜的時候,她們便會加倍地流露出內在的善良,對人送出關愛和憐憫,這種的關愛和憐憫沒有高低與貴賤之分,也沒有親疏與遠近之別,她們連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窮賣柿子的都這樣關愛,可想她們不知道關愛過多少人。溫熱的毛巾擦淨臉的時候,我真想大聲叫一次: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