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者而後工”說的心理學內涵
“窮而後工”是宋代歐陽修提出來的。歐陽修的朋友梅聖俞才華橫溢,抱負不凡,卻仕途失意,一生坎坷。轉而寄情山水,借景抒情,成為一代著名詩人。歐陽修有感於此,在《梅聖俞詩集序》中寫道:“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1]在《薛簡肅公文集序》中也寫道:“至於失誌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與其所感激發憤,惟無所施於世者,皆一寓於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2]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與司馬遷的“發憤著書”說、韓愈的“不平則鳴”說一脈相承。司馬遷遭到殘酷的迫害,在苦難中他發憤著書立說,並從自身的遭際中體會到《詩經》《離騷》等大抵是古人“發憤之所為作”,“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韓愈有感於孟郊年近六旬還在任溧陽尉這種小官一事,一方麵同情其遭遇,一方麵又認為這種人生的坎坷不平會給他帶來詩意情懷,於是在《送孟東野序》中展開了“不平則鳴”的議論:“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他還在《荊潭唱和詩序》中說:“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在古代詩學中,與“發憤著書”說、“不平則鳴”說、“窮而後工”說相似的論述還很多。由此不難看出,“窮而後工”說是對古代詩學中一個重要命題的總結,今天我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考察它的內涵,無疑是有意義的。
圖5 唐·顏真卿《祭侄文稿》
“窮而後工”的“窮”,不是指“貧窮”,它與“達”相對,是指詩人坎坷的生活遭際,以及與此遭際相聯係的人生的痛苦、焦慮等情感體驗。所以歐陽修所說的“窮”,用現代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就是人的缺失和缺失性體驗。人的體驗有兩種,一種是豐富性體驗,即由於事業的成功、愛的溫暖、生活的美滿以及潛能的充分實現等所引起的愉快、滿足的情感體驗;一種是缺失性體驗,即由於事業的失敗、愛的失落、生活的不幸以及潛能的無法實現等所引起的痛苦、焦慮的情感體驗。歐陽修講“窮而後工”,而沒有講“達而後工”,就是強調詩人的缺失性體驗比豐富性體驗更為重要。這也就是說,並非“詩人少達而多窮”,也“非詩之能窮人”,詩人之“窮”,詩人的這種缺失性體驗,乃是詩人獨特的一種生存和生活方式,並映現出真正的人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眾所周知,人的需要是永遠不會得到完全滿足的。一種需要得到了滿足,另一種新的需要又提出來,並要求得到滿足,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所說:“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活動和已獲得的為滿足需要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人的需要無窮無盡,而人就永遠處於缺失之中,痛苦與焦慮一類缺失性體驗就永遠伴隨著人生。“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無名氏);“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蔡琰);“人海闊,無日不風波”(姚燧)。這些詩句就道出了人生的這種狀態和生存生活方式。我們不必把人的缺失和痛苦、焦慮、憂傷完全看成消極的。誠然,缺失、痛苦、焦慮、憂傷等也許是人生的苦難或災難,它折磨人、摧殘人,是自不待言的。但一定程度的缺失、痛苦、焦慮、憂傷,對人來說也許是不可缺少的。就像沒有大氣的壓力,我們的身體就要爆炸,沒有裝壓艙物的航船在大風大浪中就要翻覆,人若是一切都美滿、得意、順利,沒有絲毫的艱難、困苦和不幸,生命就可能因無限膨脹而走向滅亡。感情深篤、精神最為敏感的詩人,最深刻細微地體驗到這一切,甚至把這種缺失視為獨特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看來,司馬遷大談“發憤著書”,韓愈大講“不平則鳴”,歐陽修提出“窮而後工”,首先是指明了詩人的一種生存和生活方式。李白、杜甫這些大詩人為什麼東奔西跑、浪跡天涯而不知疲倦?為什麼目睹那麼多的血和淚、苦難和災禍而不厭棄人生?為什麼承受了那麼多的憂傷、痛苦、焦慮、不安而不改初衷?乃是出於真正詩人對“窮”這種生存和生活方式深刻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