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潛在次序的發現(2 / 3)

從心理學的層麵看,蘇軾的“無意於佳乃佳”,內涵也很深刻。“無意於佳”,即在寫詩時,精神完全放鬆,心理處在彌散狀態,不把寫詩當作一回事,不去冥思苦想,搜腸刮肚;“乃佳”,即是在這種不經意之間衝口而出,倒發現了詩的潛在次序或深層結構,創作出了佳作。表麵上看,詩人的精神狀態(無意於佳)與產生的結果(佳)是矛盾的,實際上這是符合心理活動規律的。

首先,聚精會神、殫思竭慮的精神狀態,對科學研究來說是十分必要的,但對寫詩這種審美創造活動來說有時就未必好。因為這種精神狀態就意味著詩人處於有意識注意中。有意識注意,使詩人完全清醒,無意識受到全麵的抑製,意識聚焦高度活躍,這樣詩人的思維是準確的、謹嚴的、規範的,但也可能由於思維過於準確、謹嚴、規範而陷入狹隘,不能自由揮寫,不能尋找到“自然靈氣”與“天機”。格式塔心理學為我們對意識聚焦的局限作了詳盡的研究,他們通過無數試驗證明,我們的眼睛,或者說得更確切點,我們的大腦,有一種壓倒一切的需要,這就是從眼前任何雜亂形式中選擇出一種準確、集中、簡單的模式來。對於詩這種複雜的充滿自然靈氣的結構來說,意識聚焦的這種選擇性、狹窄性、規範性和準確性太缺乏伸縮性和張力了(參見A.埃倫茨韋格《藝術的潛在次序》一文)。這也正是蘇軾主張“無意於佳”“無意為文”“衝口而出”的原因。在“無意”和“衝口而出”的不經意和無心的狀態下,有意識注意和意識聚焦無法形成,這就可以使詩人免於陷入過於準確、過於狹隘的不利發現詩意的困境。

其次,詩創作是有意識與無意識結合的產物。對詩人來說,意識誠然是重要的,但無意識是一塊遼闊的“非洲大陸”,它的資源非常豐富,完全沒有無意識的資養,詩創作也難以達到極致。如果說意識可以幫助詩人達到準確、精當、嚴謹、洗練的話,那麼無意識則可以幫助詩人把意識的狹小的焦點擴大為一種廣闊、豐富而包羅萬象的審視。正是透過這種彌散的審視,詩的潛在次序和深層結構才易於被發現。西方有的學者說:“藝術創造是在心理的深邃的無意識上獲得營養的。藝術家比起一般人更善於自由地駕馭自己受壓的內驅力,而且能在這過程中用神奇的審美次序及和諧來引導它們。”這些話未必盡妥,但它肯定藝術創作需要無意識的協助,則是無可避諱的事實。蘇軾之所以強調“無意於佳乃佳”,強調“衝口而出”,其原因之一就是肯定了無意識對詩創作的作用。如果說“苦吟”派更重視求助於意識的話,那麼“快吟”派則更重視求助於無意識。因為在“無意”和“衝口而出”的情形下,人的精神放鬆了,意識對無意識的壓力減小了,這時無意識就可衝破意識的“防衛”,出來施展它的才能。這樣,詩人就會出現一種神思恍惚的、彌散的、具有張力的審視和快捷的捕捉,這可能是最富於創造性的一瞬間,自然靈氣似乎不思而至,意外佳構仿佛縱手而成。蘇軾在《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恩二僧》一首的最後二句雲:“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一般人認為這是指詩人來了靈感,要趕快捕捉住詩情,不讓它跑掉,這自然是對的。但所謂“靈感”,也就是將有意識提出的任務,交由無意識去完成。詩人抓住的這一刻,也正是他的充滿張力的無意識審視出現的一刻,抓住這一刻“衝口而出”,就可能是好詩。

這裏值得提出的還有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的一段話:“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蓋其天機之發,不可思議也。故餘論文旨曰:‘惟此聖人,瞻言百裏。’論詩旨曰:‘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劉熙載以他的藝術家的敏感,發現詩歌創作與文章寫作的不同。文章寫作要有明確的概念和嚴密的邏輯,才能把道理講透徹,把事實擺清楚,所以他說“文善醒”。“醒”,即是明意識,在清醒的意識中,才能準確地控製和安排好那些概念和邏輯。詩歌創作要有動人的情感和鮮活的意象,才能把情景描摹好,所以他說“詩善醉”。“醉”,即不清醒,是潛入無意識狀態。而“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即指無意識的特殊的張力和創造力,可以彌補意識之不足,而透露出不可思議的“天機”來。由此,劉熙載提出他的論詩宗旨是“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此語出《詩經·載馳》,意思是說,你們出了許多主意,都不如我自己出的主意。劉熙載用它強調詩,表現詩人自我的特征。不難看出,劉熙載的話含有這樣的旨趣:詩人的“醉”正是詩人的不“醉”,因為詩人從“醉”中得到了“醒”時得不到的東西,這與蘇軾的“無意於佳乃佳”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