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蘇軾強調“無意於佳”“衝口而出”,並不是無條件地亂嚷亂叫,也不是做白日夢。蘇軾認為要達到“無意於佳乃佳”的創作境界,既要長期“積學”,又要為人豪爽,即以創作主體的學問與性格為條件。他在《跋王鞏所收藏真書》中說:“餘嚐愛梁武帝評書,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譽,觀者不以為過。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3]蘇軾這裏是在評論懷素(藏真)的書法,他認為懷素“為人儻蕩”,性格豪爽,所以他的書法“本不求工,所以能工”,就像那“沒人”(有潛水本領的人)操舟,心中有數,不怕掉到水中,也不關心能不能渡到對岸,所以盡管船在驚濤駭浪中顛簸,也能舉措自如穩妥。蘇軾評論書法的這些話,對詩歌創作同樣也適用,詩人隻有在自身根柢深厚而具有很強的駕馭能力的情況下,他才能做到胸有成竹,既能“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又能“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達到“無意於佳乃佳”的境界。這也就是說,偶然實乃出於必然,“無意於佳”所仰靠的無意識的張力和創造力,其實是以深厚的根柢為基礎的,若沒有這個基礎,所謂“佳”的效果是不會自來的。
關於這一思想,南宋詩人劉克莊有較好的發揮,他在《回信庵書》中說:“大率有意於求工者率不能工,惟不求工而自工者為不可及。求工不能工者滔滔皆是,不求工而自工者,非有大氣魄、大力量不能。”“大氣魄”“大力量”就是根柢,有了這個根柢,才能談“無意於佳乃佳”或“不求工自工”。就以蘇軾為例,如果不是他的曠達豪爽、不同流俗的心胸和才學超群的準備,那麼他也不可能“衝口而出”,達到“無意於佳乃佳”。李曄說:“子瞻雄才大略,終日讀書,終日譚道,論天下事……止因胸次高朗,涵浸古人道趣多,山川靈秀萬物之妙,乘其傲兀恣肆時,鹹來湊其丹府,有觸即爾迸出,如石中爆火,豈有意取奇哉!”[4]這就說明,無意識的創造力和張力誠然是寶貴的,但並非每個詩人都能充分利用它。隻有那些在氣、才、膽、識、力等各個方麵都有充分準備的詩人,才有可能有機會去得到它的滋養,而於“無意”中,於“無心”中,於“衝口而出”中,獲得那似乎是人力難以達到的“天地自然之音”,發現詩的潛在的藝術次序,創造出傳世之佳篇來。
[1] 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83頁。
[2] 張彥遠:《曆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版,第36頁。
[3] 蘇軾:《自評文》,《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7頁。
[4] 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人民美術出版社1957年版,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