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地倚天 句句欲活(1 / 3)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理論意義

杜甫的詩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曆來膾炙人口。但一般都僅僅從杜甫作詩刻意求工、重視詞語錘煉的角度來理解,很少有人去闡明這兩句詩的理論意義。實際上,杜甫寫下這兩句詩,不僅僅是對他自己創作精神的描述,而且更重要的是提出了詩歌語言的創新問題。因為“語”若要“驚人”,就不能陳陳相因,落入窠臼,而必須別出心裁,戛戛獨造。

陸機在《文賦》中說:“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這裏是以比喻說明古人反複用過的詞語如“朝華”一樣“已披”(萎靡貌)凋謝了,而古人未用少用之詞語,猶如晚出之秀,未經他人振刷,則應啟用。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與陸機所提出的文辭創新的觀點一脈相承,不過杜甫說得更動情,因而也更加強調。杜甫之後,韓愈在《答李翊書》中說:“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在《答劉正天書》中又提出對前人應“師其意不師其辭”,“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在《樊紹述墓誌銘》中,認為“惟古於詞必己出”。韓愈這些話雖是論散文寫作的,但同樣也適用於詩歌創作,而且他的“惟陳言之務去”與杜甫的語應“驚人”之論是一致的。語言創新一直是古代詩學的重要命題,在韓愈之後,其門下李翱、皇甫湜、孫樵等更提出“趨奇走怪”的論點。蘇軾、元好問、楊慎、袁枚等人對文辭出新也都有精辟深微的論述。

詩歌語言如何才能創新而取得“驚人”的效果呢?總結古人的論述,似可從以下三個方麵努力。

第一,接受自然的饋贈。文辭的創新實乃出於文意的創新,而文意的創新又離不開對自然的精細體察和生動描摹。因此詩人必須貼近自然,才可能在描摹自然中創意造言,令詩句“拔地倚天,句句欲活”。對此,皇甫湜在《答李生第一書》中說:“夫意新則異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於眾,出於眾則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於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於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於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孫樵也在《與王霖秀才書》中說:“鸞鳳之音必傾聽,雷霆之聲必駭心。龍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儲思必深,摛辭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趨怪走奇,中病歸正。”他們的意思是說,事物不同,個性也不同。虎豹與犬羊不同,其皮毛的光澤也不同。鸞鳳與烏鵲不同,其鳴叫的聲音也不同。金玉與瓦石不同,其明暗亮度也不同。這都是自然本身的規定。所以意新語奇,並非詩人故意造作,不過是接受自然饋贈而已,按自然的本色行事。皇甫湜、孫樵的“趨怪走奇”之論未必盡妥,但他們對詩文詞意的創新的論述,還是很有見地的。的確是這樣,一個詩人若能忠實於生活,精細入微地體察自然,那麼從他筆端流出來的語言,就自然而然是清新驚人的。例如,對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中“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詩句,金聖歎在《杜詩解》中評道:“‘細雨出’,‘出’字妙,所樂亦既無盡矣。‘微風斜’,‘斜’字妙,所苦亦複無多矣。”但“出”“斜”二字如何用得妙呢?金聖歎並未說明白。凡認真觀察過大自然的人都會知道,在細雨中,平靜的江河水麵突然遭到小雨點的輕輕敲擊,本在深水中的魚兒,就會以為有食物從天而降,紛紛探出頭來尋覓。在微風中,也隻有在微風中,燕子才會在天空中傾斜著輕輕地抖動自己的翅膀。在無風或大風中,燕子都不會有這種動作形態。杜甫在詩句中用“出”“斜”二字,的確是新鮮而又傳神的。而杜甫之所以能恰到好處地用這兩個字,乃是由於他對自然景物的細微變化都有過細致的體察。杜甫許多新奇的用語都來自對生活的體察。如“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等,都可謂“一語天然萬古新”。生活之樹常青,執著於生活的詩人,其文意詞意也就能常新。

第二,自出機杼,詩中有我。“語”要“驚人”、創新,還必須敢於別出心裁,大膽抒寫自己的獨到的所感、所見、所聞。以俯仰隨人為恥,以自出機杼為榮。如果詩中的一切都從自己的眼中見出,從自己的心中化出,那麼自然就能闖前人未經之道,辟前人未曆之境,造前人未造之言。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佷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李白的詩句拔地倚天,句句欲活,其重要原因就是詩中“有我”,極富個性色彩。如“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等,都滲透了李白自己的個性傾向、感情色彩和主觀願望,每一句都從自己心中化出,所以這些豪放、瀟灑、奇崛、天真的語句,才能夠“驚人”傳世而萬古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