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地倚天 句句欲活(2 / 3)

第三,熔古今於一爐,而自成麵貌。“語”要“驚人”、創新,並不是要割斷傳統,把前人說過的話全部丟棄,自造一些“怪怪奇奇”的語句。唐代裴度針對韓愈門下一些詩人一味追求奇詭的弊病,提出了批評。他主張繼承傳統,認為古代經典“雖大彌天地,細入無間,而奇言怪語,未之或有。意隨文而可見,事隨意而可行。此所謂文可文,非常文也”。與傳統對著幹是不行的,他在《寄李翱書》中舉例說:“昔人有見小人之違道者,恥與之同形貌,共衣服,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帶以異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雖非於小人,亦異於君子矣。故文之異,在氣格之高下,思考之深淺,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裴度的批評無疑是對的。但對傳統也不能亦步亦趨,食古不化也是沒有前途的。南宋洪邁反對一味模仿古人,提出好的作品應“超然別立新機杼”。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也說:“抱韓、杜以淩人,而粗腳笨手者,謂之權門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謂之貧賤驕人。開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韻者,謂之木偶演戲。故意走宋人冷徑者,謂之乞兒搬家。好疊韻、次韻、刺刺不休者,謂之對婆絮談。一字一句,自注來曆者,謂之骨董開店。”按袁枚的理解,詩的佳處“不在能與古人合,而在能與古人離”,然而在繼承傳統與革新創造的關係問題上,最值得重視的是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提出的“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的理論原則。杜甫強調要創新,提出“語不驚人死不休”,同時又認為創新和以前人為師並不矛盾。但以前人為師,又不是對某一個古代詩人的照搬照描,而是兼取眾長,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即不論是誰之作,皆采取“清詞麗句必為鄰”的態度。這就是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能驅駕眾家,才能卓然自成一家,而雄視百代。

“語不驚人死不休”和“惟陳言之務去”作為一種詩歌語言創新理論,符合現代心理學所揭示的知覺規律。

20世紀初產生了俄蘇形式主義文論。他們提出了文學語言的“陌生化”理論。他們認為文學所反映的生活、所抒發的感情,都不是文學本身所固有的,因而不能說明文學的特異之處。文學的特異之處就是它的“文學性”,而“文學性”不是別的,就是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又譯“奇特化”)的效果。所以文學是一種扭曲了的陌生化的語言結構。顯然,他們的文學觀念是錯誤的,因為他們把文學與生活割裂開來,完全否定內容的文學特性,這就不能不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潭。但他們提出的文學語言“陌生化”的理論,以及為此理論所尋找到的心理學的依據,揭示了文學語言的重要特征,仍具有借鑒意義。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說的“陌生化”“奇特化”與杜甫所說的出語“驚人”、韓愈所說的“惟陳言之務去”不無相通之處。而且他們闡明“陌生化”原則所運用的知覺心理學規律,對於我們深入地認識杜甫、韓愈的語言創新理論,也是合適的。

杜甫所追求的語言“驚人”效果,韓愈所講的“惟陳言之務去”,以及俄蘇形式主義者所講的語言的“陌生化”,其文學語言觀的相通之點是反對因襲、主張出新和對普通言語的某種疏離。因襲的、陳腐的、反複使用的語言不宜於詩,是因為這種語言使人的感覺“自動化”和“習慣化”。而一種感覺若是自動化、習慣化了,那麼就必然會退到無意識的領域,從而使人不再能感覺到或強烈地意識到它。譬如,當你第一次騎自行車上街,你是戰戰兢兢的,你的感覺還沒有自動化、習慣化,你一定會強烈地體驗到這第一次騎車上街的滋味,甚至多少年過後,你仍能回憶起這次上街的情景,說出你的體驗,但在騎車的技巧已十分熟練,而且已經千萬次反複騎車上街後,這時騎車的動作完全自動化了,你騎車的感覺完全退到無意識領域,你也就不再感覺到或強烈地感覺到騎車上街有任何新異之處。試想,有誰能回想起第一萬次騎車上街的情景呢!文學語言的運用,也存在著這種自動化、習慣化的問題。某些詞語當詩人第一次運用它時,人們會感到很新鮮,很動人,會細細地去體味它。但當這個詞語已被人反複使用過,已變成了陳詞濫調,那麼你再去使用它時,人們就僅僅把它當作一個記號,讓它很快地不加感覺地從眼前通過,這個詞語的豐富的表現功能已在反複使用中磨損消耗盡了。例如最初用“陽關三疊”“一曲渭城”來表現送別,本來是很生動的,能夠使人細細體味的。但如果人人都用這兩個詞語來表現送別,那麼它就變成陳腐不堪的語言,不再能引起我們的新鮮感覺了。像古詩中“飄零”“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孤影”“殘更”“雁字”等詞,由於反複使用,其表現功能已耗損殆盡,再用這些套話作詩,就必然引起人們的感覺自動化、習慣化,而使詩篇失去起碼的表現力。由此可見杜甫要求出語“驚人”、韓愈要求“陳言務去”,是有充分的心理學依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