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向無限的生成(3 / 3)

現代心理學已證實,人們在觀看一個事物時,並不是毫無主見地、單純客觀地觀看。在觀看的同時,強烈的個人的需要使他產生一種期待,期待看到與他的需要相吻合的東西,而記憶痕跡在此時就會對觀看產生強烈的影響。有的學者舉例說,一個在街頭焦急地等待他的女朋友的小夥子,一眼便能從對麵來的成百的女性中認出自己所要等待的女朋友,而且等待的時間越長久,女朋友在他記憶中的痕跡就越活躍和清晰。這個小夥子一眼就從成百個女性中認出自己的女朋友,就是他的心理投射機製作用的結果。“投射”機製作為現代心理學的一個重要觀念,是指主體將自己平日的記憶、知識、期待所形成的心理定向,化為一種主觀圖式,外射到特定的客體上,使客體符合主觀圖式的心理機能。早在20世紀初,美國機能心理學的創始人威廉·詹姆斯在他的《與教師的談話》中就曾描述過:“當我們聽一個人說話或自己讀一頁書時,我們想看到的或聽到的東西大部分是由記憶所提供的,雖然我們看到印刷上的錯誤,但卻會忽略它,想象出正確的字母;如果我們實際上聽懂的台詞很少時,會意識到來到了外國的劇場,在那裏使我們感到麻煩的甚至並非我們不懂他的話因而不能理解演員的台詞。事實上,在國內同樣的條件下,我們能聽懂很多,隻是因為我們充滿英語詞句聯想的大腦為理解微弱的聽覺暗示提供了必要的材料。”[4]在這段話中,已暗含了“投射”的基本原理,雖然作者沒有用“投射”這個詞。後來英國著名心理學家岡布裏奇在《藝術與幻覺》一書中,把“投射”原理與藝術創作、鑒賞結合起來研究,著重闡明了投射機製發生的過程,提示出了很有意思的“等原則”。“所謂‘等等原則’,也就是我們願意采用一種假設:看到一係列中的幾個成員,就看到了全體成員。”岡布裏奇根據投射原理提出的“等等原則”,其實就是中國詩學中早就提出的“含蓄”“蘊藉”“空靈”等。

圖7 唐·王維《輞川圖》(摹本)

明顯不過的是,從欣賞的角度看,“含蓄”之所以能成為美,就在於讀者的心理投射機製的充分發揮。在讀者的“投射”機製充分發揮作用的條件下,盡管詩裏提供的是“半”,但“半”可以多於“全”;提供的是“虛”,但可以“虛實相生”;提供的是有盡之言,但獲得的是“無窮之意”。概而言之,正是讀者投射機製的作用,填充了詩裏的“空白”,使詩獲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品格。中國古人比西方人更早就明白“投射”的原理。據傳是王維作的《山水篇》中寫道:“凡畫山水,意在筆先。丈山尺樹,寸馬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隱隱如眉;遠水無波,高與雲齊。”所謂“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山無石”“遠水無波”,並非講遠處的人沒有眼睛,遠處的樹沒有枝條,遠處的山沒有石頭,遠處的水沒有波浪,而是因為在人的視覺經驗中,遠處的東西處於模糊不清的甚至是空白的狀態,畫家不必把細節畫出來,觀眾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把所形成的圖式投射上去。中國詩學力主“含蓄”,忌實,忌露,忌滿,忌直,陸時雍認為“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中無限。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即真相顯然,生韻亦流動矣”。其旨義在於對讀者懷有信賴感,相信讀者的經驗、悟性、理解力和想象力等所構成的主觀心理圖式,必能以其強大的投射機製,將“欲露還藏”之情,“略加點綴”之景,在自己心中組合成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更少就是更多,這就是含蓄美。

[1] 郭紹虞:《詩品集解》,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22頁。

[2] 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視覺藝術心理學》,滕守堯、朱疆源,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79頁。

[3] 魯道夫·阿恩海姆:《藝術與視知覺——視覺藝術心理學》,滕守堯、朱疆源,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66頁。

[4] 岡布裏奇:《藝術與幻覺——繪畫再現心理研究》,周彥,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