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圖的詩美在“鹹酸之外”的提法和蘇軾的“反常合道”的論點,其實質也是強調詩中對立麵的統一,強調相反相成,強調詩中相異或相反情景的藝術的組合,不僅可以產生平衡感,而且可以產生無窮的“味外之旨”,因此西方的“悖論情景”論簡直可以看作司空圖、蘇軾觀點的一種闡釋和發揮。
那麼“反常合道”或“悖論情景”如何會產生“鹹酸之外”的“醇美”之味呢?其中的心理機製又是怎樣的呢?我認為是詩人的“奇異感”或“驚詫感”在起作用。19世紀初期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的第二版序言中認為:他自己通常是“從普通的生活中選取事件和場景”,但是他的處理方式是使“普通事物,以其非常狀態呈現於頭腦中”。生活事件和場景的普通,和由於以“奇異”的、“驚詫”的眼光去觀照而導致處理方式的反常、超常是矛盾的,這就是“悖論”。華茲華斯的朋友柯爾律治更明確地揭示了這一點:詩人的目的是給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是激起一種類似超自然的感覺,其方法是把我們的思想注意力從習慣的嗜眠症中喚醒,引導我們注意眼前世界的美。世界本來是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可是由於太熟悉和自私牽掛的翳蔽,我們視若無睹、聽若罔聞,雖有心靈,卻對它既不感覺也不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就必須運用自己的奇異感或驚詫感去凝視這普通的世界,以寫出平常事物實際上不平常,散文化事物實際上充滿詩情畫意。正是詩人奇異、驚詫的審美知覺和想象,才賦予枯燥無味的生活以醇厚之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江流怎麼會流到天地之外去?山色如何會在“有無”中?這似乎違反了起碼的常識,是“反常”的“悖論情景”。可仔細一體味,人們就會發現詩人用一種獨特的驚奇感去觀照江流浩渺、山色朦朧的常見場景,使平常之景顯得不平常,道出了一種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感受,讓人玩味不盡。這樣雖“反常”,卻“合道”;雖是“悖論”,卻達到了“和諧”。
當然,並非所有的“反常”“悖論”都能獲得悠遠無限的“味外之旨”。如白居易“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也是一種“反常”組合,也是一種“悖論語言”,但由於詩人太偏重於說理,太直露,而隻能給人以詩“內味”,而較少詩“外味”。李商隱“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也是一種“反常”組合,一種“悖論情景”。本來,夕陽西下是一種極普通的景致,人們對它已是熟視無睹了,但詩人卻以其獨特的心胸,向這夕陽投去新奇的一瞥,並製造了一種“無限好”的讚美與“近黃昏”的悲歎的“反常”的“悖論語言”,這就形成了“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的象征,而“味外之旨”就在這象征之中了。看來能不能獲得“鹹酸之外”的“醇美”之味,又與詩人在運用“反常合道”“悖論情景”的過程中,能不能形成具有雙層意蘊的象征有密切的關係,單層麵的寫景或說理,是不可能獲得詩所需要的“反常合道”和“悖論情景”的。
[1] 李壯鷹:《中國古代文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56頁。
[2] 李壯鷹:《中國古代文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頁。
[3] 柳宗元:《柳河東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740頁。
[4] 楊萬裏:《楊萬裏集》,三晉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頁。
[5] 趙毅衡:《“新批評”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