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這樣描寫文與可畫竹時的精神狀態:“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所謂“其身與竹化”,就是物化,也就是人到竹裏去,竹到人裏來,實際上是竹已化為自己的精神,獲得了人的生命的存在,這是移情中出現的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境界。清代大畫家石濤在《畫語錄》中也講到自己創作時的心理狀態:“山川脫胎於予,予脫胎於山川”,“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這裏所說的“山川”與“予”相互“脫胎”以及“神遇而跡化”,所講的是審美移情中的物我互贈、物我回還的情境。戲劇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也談到自己的體會:“言者,心之聲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夢往神遊,何謂設身處地?無論立心端正者,我當設身處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當舍經從權,暫為邪辟之思,務使心曲隱微,隨口唾出,說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勿使浮泛。”他還舉例說:“我欲做官,則頃刻之間便臻榮貴;我欲致仕,則轉盼之際又入山林;我欲做人間才子,即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絕代佳人,即作王嬙、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則西天蓬島,即在硯池筆架之前。”[3]這就是說,由於作家“夢往神遊”“設身處地”,所以能在頃刻之間使自己變成描寫對象,實現主體與對象的同一。李漁在這裏道出了創作中審美移情的典型心態。
圖9 清·石濤《山水清音圖》
第三,審美移情發生的原因是同情感與類似聯想。如前所述,移情的基本特征是物我同一、物我互贈,即物移入我,我移入物。但物我之間的同一、互贈、移入是怎樣發生的呢?以什麼做中介呢?或者說,移情是由什麼原因引起的呢?對於這個問題,立普斯和德國學者穀魯斯、英國學者浮龍·李的回答是不同的。穀魯斯、浮龍·李認為移情之際物我之間的中介,或者說引起移情的原因是人的生理活動,即移情的發生須借重人的身體各部分所引起的適應活動。他們認為,移情現象起因於人的“內模仿”。模仿衝動是人皆有之的。掛鍾嘀嗒嘀嗒地響,我們的筋肉也隨之一鬆一緊地動,這實際上是以筋肉的鬆緊來模仿鍾擺聲的節奏。這是不產生美感的普通的模仿。同理,審美的模仿也有筋肉動作相配合,不過往往隱含在內而不真的表現出來,所以叫作“內模仿”。穀魯斯曾舉例說:“一個人在看跑馬,真正的模仿當然不能實現,他不願離開他的座位,而且他有許多理由不能去跟馬跑,所以他隻心領神會地在模仿馬的跑動,在享受這種內模仿所產生的快感。”
立普斯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其觀點與穀魯斯等人不同。他承認在移情過程中有“內模仿”動作,但他認為“內模仿”與美感效應無關。立普斯的看法是,審美移情不是起因於人的生理活動,而是起因於人的一種心理活動——類似聯想。立普斯說:“我們都有一種自然傾向或願望,要把類似的事物放在同一個觀點下去理解。這個觀點總是由和我們最接近的東西來決定的。所以我們總是按照在我們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件的類比,即按我們切身經驗的類比,去看待在我們身外發生的事件。”這就是說,審美的人都具有同情心,即以自己在生活中體驗到的某類情感,去類比、理解周圍的看起來是同類的事物。這種同情,不但及於同類的人物,而且也及於生物、無生物。立普斯最常舉的實例就是觀照古希臘“多利克式”石柱時的情形。古希臘神廟常用一排石柱來支撐屋頂的重壓。在高大的石柱上麵刻有凹凸相間的縱直的槽紋。人們在觀看“多利克式”石柱時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不但沒有產生下垂的感覺,反而產生一種聳立騰飛、不甘屈服的感覺。我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這是因為“我們也硬著頸項,挨過艱難困苦,親身領教過出身抵抗時的一種特殊的身心的緊張。這種經驗已凝結為記憶,變為‘自我’的一部分。現在目前的石柱不也是在那裏撐持重壓麼?不是仿佛在挺起腰杆向上麵的重壓說‘你要壓倒我,我偏要騰起來’,我和石柱就出力抵抗這一點經驗說,有些類似。這個類似點就成為移情作用的媒介”。立普斯肯定移情不是起因於人的生理動作,而是這種對天地萬物的同情感,即類似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