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地萬物相往來(3 / 3)

我認為立普斯的觀點比穀魯斯、浮龍·李的觀點更可信。中國古典詩詞中有許多以移情為特點的詩句,我認為是由於詩人富於無與倫比的同情感,並善於進行類似聯想才創作出來的。例如:

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謝靈運)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李白)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杜甫)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李商隱)

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蘇軾)

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雲來。(張耒)

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辛棄疾)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元好問)

人們要問,白雲如何會擁抱幽石,綠竹如何會取媚清流,人與山如何會相互久看而不厭,蠟燭如何會流淚,柳絮何以會顛狂,桃花何以會輕薄,野桃怎麼會含笑,山峰如何會清瘦,蛛網如何會對春天獻殷勤,野藤怎麼會對戰骨有情,殘陽怎麼會對空城有意,顯然,這都是詩人把自己在生活中體驗過的情感移置到景物身上的結果,是典型的審美移情現象。但問題還在於,詩人何以會把自己的情感移入這些景物中,這就是因為詩人有一種可以推廣到天地萬物的博大的同情感。在詩人的世界裏,白雲、石頭、綠竹、山峰、柳絮、桃花等,都是生氣灌注的,所有的自然景物都活躍著像人一樣的生命,流動著像人一樣的感情,它們和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它們與人是平等的。因此,詩人見到白雲環繞著幽石,就會以母親抱子女、情人相擁抱去類比,“白雲抱幽石”的詩句也就油然而生;見到燃亮的蠟燭流下了蠟油,就會以母子別離、情人相思時流下的淚去類比,“蠟炬成灰淚始幹”的詩句也就自然湧上心頭。可以這樣說,對於世間一切事物的博大的同情心及類似聯想,既是審美移情的成因,也是一切藝術的奧秘所在。

第四,審美移情的功能是人的情感的自由解放。在立普斯等人看來,盡管移情不一定伴隨美感,但美感則必定伴隨移情。因為審美移情能給人以充分的自由。人的不自由常常來於人自身。自身是有限的,它是自由的牢籠。可是在審美移情的瞬間,自身的牢籠被打破了,“自我”可以與天地萬物相往來,獲得了自由伸張的機會。“自我”與天地萬物的界限消失了。“自我”進入了一種“非自我”的夢往神遊的境界,你可以隨朝陽的光芒一同放射,隨海潮的浪花一同飛濺,隨雄鷹搏擊長空,隨遊魚翱翔深水,你是白雲,是雪山,是草原,是潺潺的小溪,是奔馳的駿馬,是情人眼中那一瞥柔媚的眼波,是天地相接的那一抹地平線……總之,在審美移情的瞬間,人的情感從有限擴大到無限,你把你全部的悲愁、痛苦都交給了外物,你自由了,你解脫了。總之,審美移情的體驗“包含了心靈的豐富化,開闊和提高”。

當然,美學理論的發展已證明移情說是有缺陷的。它既缺乏科學的界說,也不能解釋所有的審美體驗。第一,移情說實際上沒有提出一個區別審美反應與非審美反應的標準,在人的普通知覺中也存在著大量的移情現象。第二,在藝術欣賞中,過分的移情,反會混淆藝術世界與生活世界的界限,從而使人退出藝術世界,這就可能給人帶來痛苦,而不是審美的愉悅。據記載,有一個女子讀《紅樓夢》,移情過分,把自己真的當成林黛玉。結果不但沒有得到美感,反而同林黛玉一同哭個死去活來,最後竟然因憂傷過度而逝。第三,審美對象(例如文學作品)在讀者身上引起兩種激情,即共同的激情和個人的激情。如果我同賈寶玉、林黛玉一起體驗痛苦、憂傷,這是共同的激情,移情說在解釋這種共同的激情時是有成效的。但在賈母、王夫人等偷偷地策劃強迫寶玉娶寶釵,而寶、黛卻還未覺察,還沉浸在熱戀的幸福時,我卻為他們擔驚受怕,甚至流下了同情的淚,那麼這就是讀者自己個人的激情。要解釋審美活動中這種個人的激情,移情說就無能為力了。

[1] 王確:《西方文論選讀》,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4頁。

[2] 伍蠡甫:《西方古今論選》,複旦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13頁。

[3] 李漁:《閑情偶寄》,國學研究社1936年版,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