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問題。你隻要不把我家燒了,怎麼樣都行。要我幫什麼忙嗎?”我又問。

“如果方便的話,把你所有的工具都給我搬來吧,我忙完實驗就去檢查你的工具。怎麼樣?你會不會介意?”穀平的聲音裏帶著笑。

“沒什麼,想查就查吧,”我道,“我已經把我平時用的新工具和原來放在門背後的舊工具都統統攤在工場的地上了。你等會兒忙完了,自己去拿吧。”

“謝謝你。”他滿意地說,隨後又問,“可以給我拿點兒水來嗎?”我感覺他好像在點火。

“你在幹嗎?”我問道。

“我在準備酒精爐。等會兒我要把洗幹淨的毛發加入一毫升百分之十的氫氧化鉀溶液煮沸,讓它們溶解,然後加水加亞甲藍溶液,用烷烴液封口,最後放在五十度水裏溫浴,看它們的褪色時間。一般來說,三分鍾以內褪色的是男性,三分鍾以後才褪色的是女性。”

我都聽呆了,真想看他是怎麼幹的,可惜我看不見。

我下樓替他舀來了一盆清水。

“這樣可以嗎?”我問。

“嗯,謝謝。”他道。

房間裏安靜了一會兒,幾分鍾後,穀平告訴了我他的實驗結果。

“毛發中,一根是女性的,一根白發和其餘一根黑發是男性的。黑發和白發應該不屬於同一個人,因為黑發中有染發劑成分,但年齡應該差異不大。還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三根都是頭發,不是陰毛。”

“哦。”我傻傻地說。

穀平歎了口氣。

“怎麼啦?”我問道。

“現在還是不能確定毛發的唯一性,就是說,最後要確定是誰的毛發,還是要進行血型和其他遺傳標記的生物分析,以及毛發線粒體DNA的測序分析。現在我隻能得出一個初步的結論。”

“這結果對破案有幫助嗎?”我覺得自己問的都是廢話。

“有點兒幫助,”穀平耐心地回答我,“毛發的檢驗看似簡單,其實一點兒不簡單。如果設備齊全,資料充分的話,憑借毛發檢驗就可以確定是哪個人。當然,它跟指紋比,準確度還是差了點。毛發的複雜性還在於,首先要分析是人的毛發還是動物的毛發——今天我分析的毛發中,有兩根是貓毛。”

“有貓進過王海南的房間?”我大惑不解。

“從橫斷麵看,像是那隻虎斑貓的毛,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隻貓。虎斑貓跟虎斑貓也存在個體差異。”穀平道。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又過了幾分鍾,他才說話:“我現在正在觀察那隻貓肝髒裏的物質。”原來他在看顯微鏡。

“它的肝?”

剛剛我聽到他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放在桌上,難道那就是虎斑貓的肝?硬邦邦是因為經過冷凍了嗎?我心驚肉跳地猜想著。

“你不會想到,可憐的貓咪居然中了兩種毒。”穀平道。

兩種毒?

“是什麼意思?”我問道。我知道那隻貓是被毒死的這不假,但沒想到,它還中了兩種毒。

“一種毒應該是殺蟲劑沒錯,另一種當中含有anisalin和neoanihalln,”穀平說了兩個英語單詞,隨後又解釋道,“就是莽草毒素和新莽草毒素。莽草毒素是一種痙攣毒素,大劑量的話會影響大腦和脊髓。”

莽草,一種草。

我知道他接下去會說什麼了,他會提到剛才從樹叢裏帶回來的綠色植物。我從來不知道那東西的學名是什麼,隻知道從小到大家裏人都叫它假茴香,因為它的樣子和氣味跟茴香有點相似,都有股奇異的香味。我之所以知道它有毒,是因為小時候,我媽曾用它藥過老鼠。

十歲那年,我在睡夢中被老鼠咬破了耳朵,我媽因此下決心要為我報仇,消滅鼠患。她帶著我去樹林采摘了這種叫假茴香的植物,回來後,搗碎葉子和果實,混合在肉糜和麵粉裏,再加上香油,老鼠趨之若鶩。我記得那年毒死的老鼠在我家的後院裏排成了行,最後我媽把它們混在柴草中,丟在地下室裏全部燒成了灰。直到現在,想到那些灰黑色的鼠屍在火焰中漸漸化成灰燼的情景,我仍覺得驚心動魄。自那以後,地下室就成了我家焚燒碎木、柴火和動物屍體的地方。為此,父親還專門請人做了一個大煙囪,有時候,鄰居若有不想要的東西,也會借用我家的焚燒室。

“我剛才在樹林裏找到的植物就是莽草,現在還不是開花期,但是它的枝葉也有毒。雖然毒性的潛伏期較長,屬於慢性毒藥,但大劑量的話,也能致死。”我聽到穀平在那裏跟我說話。

我讓自己從回憶中慢慢醒來。

“那隻貓到底是被哪種毒藥殺死的?”我問道。

“貓是被殺蟲劑毒死的,它體內的莽草毒素很少,但是……”穀平忽然停了下來,沒再說下去。

“但是什麼?”

“它隻不過是隻貓,怎麼會中兩種毒?”穀平自言自語。我仿佛能看見他困惑地在燈光下晃著腦袋。

我在穀平的房間一直陪他到晚上十點半,他才終於檢驗完貓的肝髒和那些毛發,開始接二連三地打哈欠。

“你怎麼還不去睡?”他聽到我也在打哈欠,便笑著問我。

“你好像還沒檢查我的工具。”我提醒道。既然已經把所有工具都拿出來了,就希望他好好檢查,盡快把事情結束了。

穀平卻笑了,他好像開始收拾他的瓶瓶罐罐。

“狄亮,我早就檢查過你的工具了,”他說,“你的工具沒問題,假如那裏有過血,也是你自己的。我早就留了你的血樣了,在我來你家的第二天。”

我意外極了,就好像看到一個人正自己揭開臉上的畫皮。

“那、那……你、你,剛才向我要工具,是、是在試探我?”因為生氣和恐懼,我幾乎說不出像樣的句子。

“對不起,”穀平歎了口氣,“也許是我的職業病吧,我懷疑所有人。”他走到我跟前,輕聲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沒有真正的朋友,信文恨我也是因為如此。我好像是被這份職業綁架了。”

他最後那句話太深奧,我聽不懂,我隻知道,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檢查了我的工具。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時時刻刻在被人監視,還好像是被人當猴耍了。

“你懷疑我嗎?”我盯著他的方向,“在還沒有發生失蹤案的時候,你就懷疑我可能幹過些什麼?不然你為什麼要留我的血樣?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幹的這些破事?”

“在我發現你晚上看不見之後。”

我一時沒了聲音。

“前幾天我發現你的工場地板上有兩滴新的血液,但化驗之後,發現是你自己的血。那是怎麼回事?跟程惜言有關嗎?”他問道。

我沒理會他的這個問題。

“你還檢查了我家的什麼?”我陰沉沉地問。

那一刻,我意識到他不是我的朋友。他隻是個房客,還是一個可能給我帶來危險的房客。可是,我曾經以為他是我的朋友,他甚至許諾回X市後,會給我寄用於木雕設計的畫冊。我無法立刻從這種打擊中恢複過來。

“主要是工具,”我聽到他充滿歉疚地說,“因為看到你的那些工具,我有了一些猜想,所以……但其實,我什麼也沒發現。狄亮,我非常抱歉……”

我不說話,感覺受了侮辱,又覺得非常沮喪。有人在我家翻箱倒櫃,而我居然對此一無所知,這隻能說明我是多麼無能。我是個廢人。

“狄亮,我會遵守承諾,多給你一個月房租的。”穀平說。

我沒理會他,已經再沒跟他說話的心情了。我打開門走了出去,可剛走到樓梯口,他又問我:

“狄亮,你知道莽草,是嗎?”

我站住了。

“我在你家後院的一個角落裏聞到了相同的味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他站在原地,聲音不高不低。

我的手抓住了樓梯的扶手。他連我在後院偷偷種植的那幾棵混在別的植物裏的莽草都注意到了,這可真沒想到。

我媽去世後,為了紀念她,我在樹林裏收集了一些莽草種子,種在我家的後院。可是,它現在被混在別的植物之中,他是怎麼認出來的?莽草的氣味並沒有強烈到可以把幾米遠的人吸引過去。是他的鼻子特別靈,還是,他曾經在我家的後院幹過什麼?

“狄亮,跟我說說你家後院的那股味兒。”穀平又道。

“那可能是我媽留下的老鼠藥。”我說。

“不,狄亮,你家後院裏種了幾棵莽草。”他立刻戳穿了我的謊言,然後頓了一頓說,“我發現,那棵莽草上有被剪刀剪去枝葉的痕跡。”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

“可是你家的剪刀上,卻沒有剪那株植物的痕跡。”

我回避了他話語中的詰問,問道:“你在我家的後院幹什麼?你是……怎麼發現它的?”

“我在貓的屍體裏聞到了莽草的氣味,覺得這股味兒很熟悉,好像在你家後院也聞到過,於是,今天晚飯後,就去後院轉了轉,果然發現有莽草,還發現它被剪去了枝葉。”

“就算我家有幾株莽草又怎麼樣?我媽從來沒跟我說起過它。我隻知道她過去用它們做過老鼠藥。”我朝樓下走去。

“其實,我還發現你家後院有股很強烈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為什麼要在那裏噴空氣清新劑?”

我再度停下腳步。

“那裏是不是有個地窖?我好像看見地上有扇門。”

“那裏是有個地窖。”我答道。

“可以讓我去看看嗎?”他問道。

我知道,有的事是瞞不了的。可是,走到底樓的時候,我才下決心告訴他這個事實——我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

“你聞到的的確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因為我們家利用地窖焚燒碎木、死老鼠和附近家裏死去的貓狗。這是我的副業之一,替人收拾病死的寵物。所以,我得在院子裏種上點茉莉花、米蘭,還會在地下室常年噴灑去味的空氣清新劑。之所以不告訴你,是因為你是我們的房客,怕你知道後不想來。”

“原來是這樣……”

“我把鑰匙放在廚房的餐桌上,你現在就可以去查。”我停了好久才說下去,“但我告訴你,如果你在那裏什麼都沒發現,就請你離開我家。我不喜歡被人監視。”

“狄亮,我沒有監視你。”他輕聲說。

我裝作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