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出一長串煙,煙霧在微風中飛嫋著。故事展開了新的一頁。我並不插口,實在也無從說辭。

霍桑繼續說:“後來,我回來和你討論之後,準備去看金麗坦。半路上,我再考慮到換房間的事,覺得外線近乎不可能,所以改變主意,先回到顧家去仔細察看那後門。門很重,很緊,那彈簧鎖也有些發鏽。我才假定大榮喝得半醉了回來,隨手把門推一推,以為鎖上了,實際上卻沒有推上。這發現才使我割斷了外線,就直接去見何乃時。我把紀璋的嫌疑並不太重的話安慰他,又問他關於顧太太的病。末後我提出凶手有變態心理的見解。何乃時表示確有可能,又借給我兩本變態心理學書,其中一本是心理學權威福洛德著的《精神病分析》。”

“那天半夜這案子自然發展了,顧大榮遭到了象征的謀殺。包朗,象征謀殺這名詞不是很新鮮嗎?其實那現象真是太新鮮了——用一把現成的古董刀,在那枕頭上刺一下。這行動有什麼意思?是一個正常心理的人幹得出來的嗎?當然不!因此我認為先前的假定得到了一個確切的佐證。進一步,我就從那幾個關係人中找尋我理想中的變態心理人。自然顧俐俐就吸住了我的目光。伊很懦弱。伊報告經曆時,兀自追想不出,一再說是像在夢中。紀璋說,伊的精神有耗損的象征,常給伊服安神的藥。伊平日受足了欺侮,沒有勇氣反抗,這些積累的怨恨被現實環境約束著,就都給壓抑在隱意識中。可是根據變態心理,有時候這種壓抑的經驗可能打破了約束的枷鎖而活動起來,造成匪夷所思的驚人事實。這是變態心理的普通現象。

“在物證上,老許說,樓下的玻璃門,在發案前就莫名其妙地開過好幾次。玲玲被殺的一夜,玻璃門也同樣開著,大榮受象征謀殺的晚上也如此。門總有人開的。誰?俐俐?伊卻不承認。那麼俐俐會是害了睡行病嗎?因為一個睡行病的人,在睡行中的動作,醒後是不會記憶的。包朗,你也許也知道變態心理學中有一種迷狂症,譯者叫做歇篤裏亞Hysteria。這迷狂症種類極多,睡行病是很普通的一種。那本《精神分析》上說得非常詳細。你如果不大熟悉它的症象,不妨把書桌上的另一本我國朱光潛的《變態心理學》翻開來。在58和59頁上,我用紅鉛筆劃過線條。”

我依照著站起來,從一本紅布麵的英文的《精神病分析》下麵,找到了那本中文書。這幾本書前兩天就放在書桌上,可是我不曾注意。我翻到58和59頁,把睡行病一章中劃紅線的句子念出來。

“……迷狂症的最普通的症候是睡行。睡行也有深淺程度的差別。……平時所不能發出的動作,在睡行中可以發出來。……睡行醒後,睡行中的動作和見聞就一齊被遺忘,平時的記憶和直覺卻又恢複原狀。……”

霍桑聽我念完了說:“你明白了沒有?俐俐平日所受的屈辱,因著無力反抗,常被壓抑在隱意識中,但當伊的睡行病發作時,那約束力——在心理學上英文叫做Censorshop——失卻了控製,伊的痛苦的經驗要求報複,伊就幹出了醒時所不能幹的事。……包朗,如果你的記憶力不太壞,你總還記得你在大學裏念過的莎士比亞的《馬克白的慘劇》,內中的女主角馬克白夫人,就是一個患睡行病的好例子。伊能在睡行中開櫥,拿紙張,寫字,朗誦,把所有寫的封起來;伊唆使伊的丈夫謀殺了蘇格蘭王鄧根,又在睡行病中洗血手的動作。你等何乃時空閑時,他也可以告訴你這種病的實際例子。我和他已經討論這病症好幾次,昨夜吃夜飯時也談著治療方法呢。”

“我的轉變的假定成立之後,覺得要證實它還是一個難題。因為俐俐在睡行中的行動,醒後是不會記憶的。你指伊是凶手,伊永遠不能自己公認。除非有方法讓我們親眼看見伊再複演一次,這件案子就沒法結束。我的玻璃缸中看金魚的比喻,現在你總可以承認是切合了。我記得老許說,每一次開玻璃門總是在有月亮而沒有風的夜裏。也許俐俐的病和月夜有關係。我就希望在這還有月光的幾夜中,俐俐可能再會睡行。所以我一麵禁止大榮離開屋子,一麵叮囑銀林不要輕舉妄動。我又假定俐俐的流血可能是伊在黑暗中自己撞傷了鼻子。我們知道那紅木衣架曾倒在地板上,小圓桌欹側了,汽水瓶滾落在地板上。那可能都是撞倒了衣架的後果。所以前天回來之後,我打電話給何乃時,請他打電話通知岑紀璋,把俐俐的有血漬的睡衣,和自己的染血的襯衫拿來給我看一看。我看到了這血衣,我的理想便完全證實和確立。那血衣此刻還在我的鐵箱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