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翠凝

馬偉生,自專門化學畢業後,遂於家內另設一化驗室,為每日研究物理之所,一年以來,無或間斷。偉生年二十,性最勤,每日定以自修之時,少與朋儕來往,惟日專心化學,不事他途。而品貌極雅度,戚黨多敬愛。家有老母及一幼弟,偉生極能盡孝友之道,曾與馮寶琴訂婚。馮寶琴為音樂專門女畢業生,年僅十八,而妖冶絕倫,父沒母存,無昆仲姊妹行,家擁巨資。人或利其多財,欲與彼論婚者,指不勝屈,惟寶琴獨具慧眼,概拒之。後與偉生結識,喜其才品,遂與訂婚焉。寶琴與偉生訂婚及一載,而偉生每於課程暇時,必往寶琴家小坐。近以弟病,亦少過從。

一日,忽接寶琴來書,內謂有人言“彼將行與己離異,且另有意中人”雲雲。偉生因得是信,心鬱結不安,隨即乘馬車至寶琴家。

寶琴正在音樂室撫琴,忽聞門外彈指聲,舍琴而應,曰:“何人?請進!”

偉生即推扉入,見寶琴斜倚琴台,嬌弱無力,急趨前握手,複以吻親之,曰:“卿乎!寶琴乎!別未經旬,何以竟生疑慮?”

寶琴於偉生未進室時,知叩門者必偉生矣,乃預籌見麵時竭己之憤氣,向之發作。及偉生握手而問,則又轉怒為悲,秋水雙泓,梗縻而下,全身顫抖,幾不自持。幸偉生緊握其腕以扶掖之,否則必踣地矣。

偉生見寶琴如此情形,心益憐之,徐扶坐軟椅中,替拭淚痕,問曰:“卿究有何聞,致爾傷心?飛短流長之言,幸勿妄信。今日寄我之函,已遍閱過,惟其中原委,猶未知之。卿乎,爾既愛我,未知能為我一述崖末否耳?”語次,複替寶琴揩涕。

寶琴回麵背偉生答曰:“君尚以詭辭欺妾耶?妾雖不肖,然未曾開罪於君。夫兒女愛情,當不能為外物所動。今君近識一女友,而竟忘情於我,且向彼女求婚。吾試問君欲置妾於何地耶?妾初以君才品俱優,故委身以事。不料爾輩男子,多是負心物,得隴望蜀,卻故戀新!”寶琴言至此,哽咽不能說,涕垂睫而紈瀾。

偉生驟聞此刺心剜肺之言,忽欲不能作答,隻唉聲歎氣曰:“天乎冤哉!吾不知卿從何處而得此謬說也!”

寶琴曰:“人替我不平,特來告我耳。爾猶欲增辭飾非乎?”

偉生頓足曰:“誰告卿知?卿必告我。”

寶琴曰:“君不必追究告我之人,事之真偽,爾自知之。”

偉生曰:“我自信無此事。”

寶琴曰:“前星期,爾曾與一女子跳舞,尚憶之乎?”

偉生曰:“固憶之也。”

寶琴曰:“如是,則人非誣君矣。”

偉生急曰:“卿以為吾與彼女跳舞,則必向彼求婚乎?”

寶琴曰:“此事爾何不一問自己?”

偉生曰:“吾與彼女素昧平生,豈一晤麵即萌此意耶?前星期日,林國材突然攜彼至吾家,謂‘彼女為梁伯爵之女公子,家甚富厚,特來此處選擇良偶’雲雲。吾聞其說,亦未嚐一注意。及晚,國材強挾吾同往俱樂部。至,彼女又強捉吾臂與之跳舞,吾力拒之不克。”

寶琴曰:“此言誠不偽耶?”

偉生曰:“真實語也,吾尚有一言告卿,若卿聞之,必將先前之疑團盡釋。卿以為梁伯爵之女公子,為閨閣中之名媛耶?殆不然也。吾聞友言,彼曾在某處劇場演劇,彼名婀娜,今來此地正欲選擇佳婿,故易名小鳳。由此觀之,則女公子者為女優伶耳。彼賤我貴,非吾偶也,又焉能以此有用之身,而與此無意識者結縭耶?”

寶琴聽至此,不禁訝然叫曰:“嘻,是乎!吾知之矣,君因知彼為女優伶,故罷此議耳!”

偉生不覺失笑曰:“卿真多疑!脫彼真為伯爵之女公子,及其才與貌均比卿勝,而吾與卿之愛情,亦不能移甲贈乙也。且我輩生此廿一世紀文明支那國之時代,卿猶以我為二十世紀之支那國民哉?”

寶琴曰:“在今日文明世界,亦未嚐無夫婦離異之說。”

偉生曰:“雖然。但近世之離異者,必因其人有大惡不德之事,乃行此等決絕,仍要經主婚官公判及戚族等證人公認其夫婦退婚,而後可。”

寶琴曰:“然則吾支那二十世紀時,猶未有此法律耶?”

偉生曰:“然。”

寶琴曰:“既無此法律,必無主婚官矣。”

偉生曰:“然。”

寶琴曰:“無主婚官,男女結婚以何人為主婚乎?”

偉生曰:“男女兩家,各擇一家長為之而已。”

寶琴曰:“彼男女均彼此相好而後撮合耶?”

偉生曰:“否,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

寶琴曰:“設如為兒女者,不喜娶此人及嫁此人,父母允代為另擇一最適意者否?”

偉生大笑曰:“若如此,則不得謂之‘野蠻專製結婚’矣!”

寶琴詫訝問曰:“然則為父母替兒女擇婚,竟不商之兒女耶?”

偉生曰:“然。”又曰:“為男子者,父母或有周之一二,然亦不能妄為幹預。不過令其知己與某人訂婚,至於妻子之麵,全未睹其短長肥瘠也。若女子者,直昧己身之究歸何屬,於歸之日,始自知之。”

寶琴曰:“吾料二十世紀之夫婦,共淒涼、痛苦、怨恨、遺憾之處,盡人皆是矣!籲!為他人父,為他人母者,亦酷毒矣哉!”

偉生曰:“吾輩追論前人之事,尚替其傷心憫惻,而親曆其境者,更苦不可言。故二十世紀男女案多夫妻不睦者,即此致之。”

寶琴曰:“吾等幸不生於彼黑暗時代。妾嚐讀曆史,見有論及此種野蠻之政體,殊令人拍案,憤毒不置!”

蓋寶琴自與偉生談論前世紀支那之舊政,津津有味,竟忘懷先前之怒。偉生見其稍釋疑慮,乃行近寶琴前問曰:“卿尚疑我否?”

寶琴俯首微笑,徐徐答曰:“妾過矣,妾過矣!請君從此勿再提此事!”

偉生即以手撫寶琴之澤發,複曰:“此事究誰告卿乎?”

寶琴沉吟良久,側首仰視偉生曰:“是林國材告妾。”

偉生怫然曰:“此人耶?固前妒卿與餘訂婚者,彼亦常向餘道卿短處,餘誌堅未為所動搖。施之不行,今又轉麵,向卿誣我!”

寶琴急牽偉生手曰:“彼道妾之短耶,君信彼否?”

偉生曰:“吾極惡彼談卿,其誰信之?”

寶琴笑曰:“然則彼之詭謀,徒費心血矣!”已而又曰:“君弟之病,現尚如何?”

偉生曰:“幸占勿藥,惟猶未進膳。”

寶琴曰:“如是,良慰我心。”

偉生曰:“明日太和俱樂部開演大會,聞有著名音樂師,亦到赴會。我正欲乘興一遊,與卿偕行可乎?”

寶琴曰:“正佳,明日何時乎?”

偉生曰:“下午七點鍾開會,六點半鍾來此同行。”

寶琴喜曰:“妾久困家內,懊惱不安,明日往外一行,亦大妙事!望君明天早到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