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聆阿升言,於全案關節,已大致了了,因即就我之所思,四出探察。自以為彼奸人之計雖工,亦斷難並我老王而受其愚,孰知自午及暮,足不停趾,舉凡可以供偵察之地,無不遍及,而彼奸人之影蹤,仍屬杳然。意其遠颺乎。然爾時交通阻塞,行百裏者,需一日勞,彼奸人縱至愚極笨,亦決不願負此巨萬之財物,仆仆道途,以啟人疑,故餘決其必在城,而城則無何有也。

“天既黑,餘沮喪歸家,鄭、蔣均已先至。蔣言彼初意此案易破,乃一經著手,便紛如亂絲,故探訪終日,訖無頭緒;鄭則仍以其傲愎之態向餘,謂餘老而怪,釋其已獲之盜,餘亦一笑置之。然輾轉終夜,自思所見,諒不至有誤,而彼凶犯者,竟杳如黃鶴,豈計中複有他計乎?明晨,甫破曉,即披衣出,預計盡一日之力,必得之而後而已。明月燦爛,皓月東升,天既夜矣,而我老王之失敗又如故。時餘之憤懣如何,餘亦不能複憶,而諸君反不難以意想得之也。

“如是者又三日,此三日中,餘無日不竭餘之苦心,欲得盜而甘心,而盜乃終不可得。餘怒幾不可得複耐,彼鄭七之向餘嘵嘵訾詈,縣官張紳之向餘催迫,餘固漠然處之。無奈世人悠悠之口,僉謂‘老王失敗!老王失敗!’諸君思之,‘失敗’二字加諸我老王,我老王豈能忍受?然雖欲不受,亦不得不受,此我之所以惶急也。特人當失敗之際,每作退一步想,餘思天下事,往往有求之愈急,而去之愈遠者。今我急欲得盜,盜乃益不可得,不知始往他處,俟盜之防備稍疏,乃潛歸後以謀之,必易於為力,或且於途中得有意外之遭遇,亦未可知。計既決,亦不與鄭、蔣謀,隻身赴河幹,見前日所乘之舟,猶未接有他客,即喚舟子曰:‘餘欲赴錫,可載我去?’舟子諾,餘即登舟。

“既啟碇,餘悶坐無聊,亦不知所行幾許,約一飯時,舟子進艙,欣然謂餘曰:‘老王前日雇我舟,曾遺漏物件否?’餘曰:‘未也。餘行李盡為鄭七搬去,檢查均無誤。’舟子曰:‘曾遺漏小物否?’餘曰:‘亦未。’舟子作驚異色,繼乃由腰間掏出一物,畀餘曰:‘此非君之物耶?’餘視之,乃一利匕首,血漬斑斕,似係新殺人者。餘曰:‘此何來?’舟子曰:‘爾等登岸後,遺於艙中耳。’餘喜極而躍曰:‘得之矣!得之矣!’繼乃自思曰:‘此案誠幻,若非有證人,則凶手不肯自認。’

“有間,舟已抵閘口,餘命暫泊,登岸事所事。傍晚,偕二人歸船,即所謂證人也,乃命舟子回城。舟子曰:‘汝兩次欲赴錫,一至玉鎮而折回,今至閘口即折回,何也?’餘曰:‘餘自有故,汝可勿問,厚給而值可也。’抵城,款二客於家。時已可二鼓,餘即往見縣令,言:‘犯已就獲,可於明晨提訊。訊時,堂上宜置刑具,階下可列城守兵若幹,以防其逸。’又言:‘如見餘舉左手搔頭,即斥皂隸用刑。’吏均唯唯。餘複遣蔣升赴張紳家,囑紳及阿升聽訊,均喜極。鄭、蔣又叩餘盜之所在,餘笑而不言。是晚,二客即下榻餘家。

“明晨,縣吏傳集事主證人,及案中有關係者聽審。凶犯則由餘提解。餘懼盜逸,偕鄭、蔣二人為助。途次,市民奔走相告曰:‘老王獲得劇盜矣,盍往縣署觀訊去。’餘於獲盜時,懼盜有備,初未聲張,特市民對於我之期望頗切,而對於張紳家之被盜,尤為注意,故一聞獲盜,即欲一知底蘊也。最可異者,盜既為餘所得,鄭、蔣二人,猶複竊竊私議,謂餘昏瞀無能,冤人為盜,直以人命為兒戲。餘對於是輩,深憐其愚,然除付一笑之外,亦無他法以醫其愚也。

“既抵縣署,觀審者幾塞途,大堂前後,無可插足地。舉千百人之眼光,鹹炯炯向餘,作驚異色,餘亦都不之顧。無何,縣官升堂矣,前導者二人,後隨者亦如之,且必佝僂其背,墨晶其眼鏡,自以為非如是,遂不能懼官,設一思及其在上房向餘求助時,必撲嗤而笑。我聞西洋偵探,能變易其容貌,自以未能諳此為恨。若官者,時而倨,時而恭,麵具一日數十易,變化不出,輾轉不窮。試問彼西洋偵探,能乎不能?是則中國之官,固賢於西洋偵探多矣。官既坐,搖其首,成圈形之軌道,又徐徐舉其如椽之紅筆,飽浸朱汁,在案卷上作巨大之紅點。旁立之小胥,即高聲唱盜名。諸君思之,此盜果何人也?蓋即竊賊李得勝也。

“凡縣官判案,其案上必詳列受審者之姓名籍貫,而縣官之眼珠,大於日球,故視若無睹,必一一轉問諸受審者,雖煩勿厭。至是,縣官亦循例質李,均詳答無誤。又質以在閘口所行之竊案,亦直認不諱。縣官乃曰:‘張紳家殺人竊篋之案,汝知乎?’曰:‘不知。’曰:‘今據老王言,汝實為此案之凶手,汝能承認否?’李笑曰:‘大老爺明鑒,匪特無此事,抑且無此理。張紳家之案,出於五日前之夜,是夜即餘在閘口行竊之時,同日同時,我豈有分身術耶?此其一。且張紳家所失,為數巨萬,使我而果為此案之凶手,則既有巨萬之寶物,亦不願再至閘口,竊彼鄉人之破衣敗絮,此其二。況為盜者之心思,在於得財物而已,財物既到手,即以逃走為第一要事,豈複有流連當地,不從速速颺,又從而盜竊他物,以冀追捕之至者耶?此其三。有此三不近理,餘不辯自明。而況語有之,捉賊捉贓,今贓果何在?’

“縣官語塞,以目視餘。餘曰:‘李!汝之狡謀,已盡為餘識破,今猶嘵嘵置辯。縱堂上或為汝瞞過,豈我老王亦能為汝瞞過耶?餘知汝之罪,非一一證明之,則絕不肯自認。今有證人在,汝其諦聽!’堂上即傳兩證人至,一為火藥局之守卒,一為被竊之鄉老農。縣官問姓名訖,餘謂李曰:‘今先證汝第一罪。汝言汝為火藥局之守卒,今有火藥局之守卒在,可對質之。’李熟視守卒而不語。令謂守卒曰:‘試言之。’曰:‘餘守試造局,已有三年,局中同事二十人,雖年有調換,然從未見有此人也。’言時,以手指李,李麵赤。餘曰:‘如何?汝第一罪已證明矣。今再證汝第二罪。汝言在閘口行竊,時方夜半,今被竊之老農在此,果為夜半與否,彼必知之。’老農曰:‘彼來竊物,天已黎明。時餘已起,因便急就廁而出,虛掩室門,彼乃得乘間卷物而去。’餘曰:‘汝第二罪又證明矣,尚有他說否?’李曰:‘此二罪甚細,縱餘承認,亦與盜案無關。’餘曰:‘據此即可以例其餘,且餘更有第三證在。’李曰:‘願聞。’

“餘即以目環視階下之列卒,卒會意。餘乃出李之不意而厲聲曰:‘此第三證者,即汝所用以致玉桂之命,亦即餘今用以致汝命者也。’言時,以舟中所得之匕首,擲地鏘然作聲。李視之,失色。餘曰:‘汝尚可狡賴乎?’曰:‘此區區一匕首,又焉足以證餘罪?’餘亦不與多辯。即略舉左手搔頭,堂上大聲喝打,五六皂吏,即蜂擁而上,欲褫其衣。李僵跪不為所動,偶一用力,五六人披靡,較之在典史署中安然就笞者,迥乎不同,因知李固膂力過人。其先前之所以安然就笞,蓋別有用意也,旋乃遽然起立,思欲向外而逃。幸階下列卒及鄭、蔣二人,相助為力,乃能就縛。

“當李逃時,縣官駭極而噤,連呼‘這、這、這……’不止。既縛,其威乃大震,舉其案上之三寸斷命木,連拍十數響,狂呼打打。階下應命,而一五一十之聲乃起,中更雜以韃韃之皮鞭聲,及一‘冤枉,冤枉’之呼號聲。未片刻而李之血淋滿背矣。嗚呼!刑訊二字,世人詬病久矣,然使遇此等黠犯,設不借刑以示威,則舉凡劫盜奸殺之案,必無有澄清之日。死者之冤不得雪,抑且適足以率人而入於奸盜之徒。故刑之一事,但求其行之適當而已,若欲完全消滅,竊恐福爾摩斯再生於中國,亦將無往而不見其失敗也。李既受刑,乃據情供曰:

‘客歲春,餘即通於玉桂,因旅費不貲,時向彼告貸。彼初不之吝,繼因其所入甚微,恒苦不給。餘乃為彼謀,使能在張紳家竊得財物若幹,因以遠颺,則雙宿雙飛,一生可吃著不盡。特因老王之探術甚工,而張紳家亦無隙可乘,即亦置之。五日前,餘知老王將去錫,玉桂亦告餘以張紳之媳欲作歸寧計,自思機會之佳,無有過於此,因與玉桂約,入夜行事。

‘阿升,傖父也,彼不自量,欲與玉桂訂婚。玉桂遂益餌之以色,時時向彼有所求。阿升奉命惟謹。玉桂以愛我故,即以其所求者供我之揮霍,而阿升不知也,且猶自以為此一塊天鵝肉,固已為我盤中餐矣。阿升誠傖父也。

‘至是,餘等乃利用之,先囑其往華鎮購物。逆料餘與玉桂偕遁後,張紳必欲得玉桂而甘心,且更必疑及阿升與玉桂同謀,而萬不至疑及我。我既與玉桂遁,則罪盡在阿升之一身,迄阿升由華鎮歸,張紳必執阿升為盜,而送之有司,餘儕乃得逍遙法外。此移花接木之計,及今思之,固猶以為甚完備也。

‘漏三下,張紳家人,均已酣睡如死鼠。餘潛登其室,四向瞭望,脫有驚警,則我固多力,且攜有匕首在,不難與之格鬥。玉桂則潛將室門盡啟,更破扉而入張媳之室,挈其小皮箱出。逮張紳呼號,玉即疾趨後門之外,餘亦由屋際遁去,此張紳之所以聞瓦聲軋軋也。幸張紳不起逐,餘輩乃得安然而出後門。

‘時玉桂謂餘曰:“罄小皮箱中所有,可值萬金。”餘驟聆此語,心乃忽變。自思挾此巨金而與一女子俱,匪特易使人疑,抑且秘密恐難卒守。即不然,日後玉桂可以此挾製我,我之自由,必將盡為彼剝奪。思至此,即突出玉桂之不意,以老拳猛擊之。玉桂雖弱,腕力亦甚可。往返格鬥,餘卒得出匕首手刃之,此玉桂之所以死也。

‘至是而餘之心乃又一變,蓋張紳家既出巨案,追捕必急,不如用逆來順受之法,而更益以接木移花之故智。

‘城之東隅,有義塚焉,縱橫可半裏許,終歲人跡罕至。餘即埋贓於彼處。日後事平掘藏,決不至不翼而飛。堂上乎,今贓在第五墳老樹之下,可飭差掘之,當知餘言之不謬。

‘餘既埋贓,乃縱城而下,力疾行至閘口,天已微明,入老農家,竊其破衣敗絮,冀鄉人必群起捉我。顧乃不如是,我遂大失望。

‘行近玉鎮,果為老王察破為賊,即係我於船。自鳴得意,不知我此時之得意,乃百倍於彼,因彼已墮我計中也。且餘初願未嚐冀及老王來捕我,今竟於無意中得知,其欣忭為何如。

‘我之所以欲就捕者,亦僅為掩飾捕快之耳目計。蓋閘口距城十裏,同日同時,既在閘口行竊,決不能更在城內殺人。且餘既被老王所得,則老王探察,隻知盡其力以捕未獲之凶犯,焉能轉變其心之方向。疑及我所獲之竊賊?此老王之所以五六日來,奔走終日。而竟莫得頭緒也。

‘今我事敗矣,所以敗者,此匕首也。然以老王視之,固其勝利品也。我既殺玉,悔未將匕首棄於屍畔,此為我第一失著。既出城,擬棄之於途,又恐不幸而為鄉人或捕快所得,是直明示以逃逸之方向,故不果。及既過閘口,大河在旁,行人稀少,而我猶未將匕首擲於河中以滅跡,此為餘之第二失著。蓋人當恐慌忙亂之際,恒忘其所急,今我正坐此病也。老王既捕餘,餘自危特甚,幸老王不檢餘身而僅檢餘包,餘乃得乘間置匕首於船中。然餘初意猶擬投之水中,因餘所坐之處無船窗,且投水有聲,必起老王之疑。及登岸,老王猶未覺船中有匕首,即鄭、蔣二人,亦多不之察,餘心乃大慰。陰念從此贓證二者,均已消滅於無形,縱有十老王,亦難得此案之真相。熟知今果敗耶,天乎!’

“讞既畢,乃斷李如律。即彼價值萬金之小皮箱,亦由髑髏畔中掘得,珠還合浦,而我老王之職盡矣。”(以上均老王語)

忽聞舟子呼曰:“抵岸矣,先生等終夜未寐,乃猶講山海經(江南一帶,俗稱說故事曰講山海經)不已也。”餘遂整飭行裝登岸,與老王珍重而別。當餘初上船時,自分必病,今竟不病亦不疲,偵探誠足療我疾也。

原載《中華小說界》,1914年3月第一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