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寒雲
上午十二點鍾的光景,黃陀生正在上海《捷報》館裏編輯明天的新聞。館役忽然遞進一張名片,說是從蘇州來的一位先生要拜訪。陀生接過一看,上麵印著“白智”兩個大字,旁邊綴著“公乙”兩個小字,不覺喜形於色,連忙說道:“快請進來!快請進來!”
館役急忙退出,不多一刻,領著一位客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粉麵烏須,穿了一件二藍緞子的夾袍,天青緞馬褂,戴著灰呢銅盆帽子,走了進來,望著陀生哈哈大笑道:“久違了,久違了!”一麵把帽子摘下,掛在帽架上。
陀生立起迎著答道:“我們有一年多不見了,渴想之至!萬想不到,你來得這樣快!”說著,彼此坐下。
公乙道:“可不是嘛!昨天我在蘇州,接著公安局長吳子仁的電報,說有要事,請我立刻來滬。我想總有特別的大事,故此今天乘早車動身。剛剛一到,就去見子仁。他說此刻正辦著公事,不能細談,約我六點鍾,同你一起到他公館裏吃便飯,好詳細告訴我。他說知道我此刻必然來找你,就教我來代約你去,大家一同去商量商量。到底是一樁什麼事情啊?你總曉得點底細,請你先告訴我,免得我鑽在悶葫蘆裏,一時打不破!”
陀生道:“請你來,還有別的事情嗎?又是子仁請你,你怎麼倒猜不著?真是聰明過頭,反而糊塗了!”
公乙道:“哦,明白了!我在蘇州,看見報上說是上海一月來,出了十幾件極大的竊案,無影無蹤,都說是仙鬼作祟。是不是就叫我來探這幾樁案子呢?”
陀生道:“不錯,正是為的這些案子。據說失竊的人家,都是夜間無聲無響,貴重的東西都不知去向了。”
公乙道:“既然沒有聲響,他們怎麼覺察的呢?”
陀生道:“這些人家,都是富有珠寶的太太姨太太小姐們。她們夜裏從外麵玩耍回來,大約都在兩三點鍾左右,或是把首飾鎖在鐵箱裏,或是鎖在大鐵櫃裏,等到明天去拿來插戴。在鐵箱裏頭的,連鐵箱都不見了。那在鐵櫃裏頭的,櫃的鎖門並沒有動,鑰匙又藏得嚴嚴密密的,不知怎樣,裏麵的珠寶,連放在一處的鈔票金鎊,統統沒有了!一共十二家。你說,奇怪不奇怪呀?”
公乙道:“這十二樁案子,出在幾處地方呢?”
陀生道:“更奇怪啦!有四家極闊的,每家失竊至少是二十萬左右。這四家都是三層樓的大洋房,並排在一條馬路上。有兩家是連著的,一家往東隔開三家,一家往西隔開四家。這一並排,有十多幢一式的大洋房,卻是一個人的產業。因為這四家最先出事,同在一條路上,我覺得奇怪,因此叫本館的訪員去詳細調查的。其餘八家,有六家在一條弄裏,有兩家在一條弄裏,失竊都在一兩萬上下。這個賊真會揀著偷,好像有預算似的,要不然怎麼會這樣巧呢?”
公乙道:“真有點奇了!想不到上海會出這樣的大賊!我本來不想再替人家做牛馬了。故此不當偵探,回轉蘇州。如今既然出了這種擾害地方的賊盜,說不得再作馮婦一次哩!”
二人正說著,忽見公乙的小廝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外麵一個小孩,說是送給先生的。”
公乙接過一看,上麵印著“交白公乙”四個字,是拿鉛字排印在信封上的。
陀生在旁邊連說“奇怪”。公乙並不拆看,連忙從衣裳袋裏取出十幾個銀角子,交給小廝,說道:“你趕快去追這個小孩子,看他走到什麼地方去,你就回來告訴我。你裝作沒事的樣子,千萬不要被他看出來。這十幾個銀角子,你隨機應變的用吧!他若坐上車子,你也坐車子去追。快去,快去!”
這小廝有二十歲光景,是公乙教練出來的,聽他主人吩咐罷,接了銀角子,足不停趾地奔了出去。
公乙等小廝去後,這才把信拆開,裏麵的信也是鉛字排印的,好像用的是中國打字機,隻見信上的文是:
公乙先生:
久仰你的大名!隻恨沒有機會相遇。如今我們的事業,已開始發展。剛剛湊巧,逢著先生下降,大約受點教訓同指點,作將來進行的指南針。我們今天夜裏,在淮南街十五號,特為先生開接風大會,先生務必要賞臉光臨!
“萬丈魔”代表魔黨八萬五千三百八十四人拜啟
公乙看罷,沉吟不語。
陀生在旁,早跳起來了,嚷道:“奇怪奇怪!這淮南街,就是失竊最巨的四家,住的那條馬路。那四家中,有一家是十三號,恰是隔壁。況且這十五號,是子仁的朋友,姓王的住的。姓王的在公安局裏當書記,怎麼賊會到他家裏去替你接風開會呢?”
公乙道:“恐怕不是接風,是給我添麻煩吧!好在天還早,我們到子仁家裏再議吧!”
公乙說罷,把這封信又詳細端詳了一會兒。方才從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將信原樣折好,仍舊插在原來信封裏麵,然後裝入皮夾,謹謹慎慎地藏在裏衣的袋裏。
這個時候,小廝竟已回轉走,走得呼歇呼歇地說道:“等我走出館門,那小孩已不見了。我問了看門的,才曉得他是往東走的。我就趕緊追去,追了有三箭遠,隻見他立在路旁,同一個很高大的男子說話。我走近聽了聽,隻聽那男子說道:‘送到了?很好,這五角錢給你去買糖吃吧!’那小孩接過錢就一步三跳的去了。我知道小孩是沒有關係的,就不去追小孩,隱隱地跟著那大漢走。他走到一家茶館,名叫‘芳園’的,就走上樓去。我也跟了上去,見他打招呼的人很多,都是把左手一揚,跟著摸了摸頭,好像有特別手勢似的。那大漢走到一張茶桌上,坐了下來。那張桌上,已坐有四個人,都是敞胸短衣,下流人的樣子。那大漢穿的是青湖縐的夾衫,戴一頂綠呢的扁帽,黑黑的臉色,沒有留須,大眼睛,高鼻子,一臉的凶相,不像是個安分人的樣子。我恐怕他們疑心,假裝找人的樣子,兜了一遍就回來了。”
公乙道:“很好!你趕快把我的包拿上來。”
小廝答應一聲,就下樓去了。
陀生道:“你這個幫手,真不錯!雖是他聰明,也可見你教導得好!”
公乙道:“聽指揮還好,教他出主意就不成啦!”
陀生道:“聽他剛才這一番話,也就難為他了!”
公乙剛要開口,那小廝手提大皮包,已走了進來,把皮包放下,打了開來。公乙揀了一件灰布的夾袍、灰色扁帽、青布褲子、灰布鞋,還有一個小皮盒。他教小廝把揀出來的都拿到這間編輯室的裏麵一間,就是陀生的臥室。他把皮包關好,放在牆角,也跟著走進臥室。
停了一會,陀生正呆呆地望著那扇臥室的門,隻見走出一個流氓。陀生呆了一呆,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公乙,穿了剛才揀出那身衣帽,臉也變得又黑又黃,須子卻沒有了。
陀生很詫異地問道:“公乙,你的須子呢?”
公乙道:“我本來沒有胡須,是我假裝上去的,有什麼奇怪啊?”
陀生道:“你化裝的本事,比唱文明戲的,要高著千萬倍呢!不是剛才我預先看見這身衣帽,要是走到街上撞見,我絕認不出你是公乙來!”
公乙也不回答,連忙向外就走出了館門。一直向東,走了十多箭路,隻見一家茶館,門口招牌正是“芳園”。
公乙學著下流的神氣,走上樓去,四麵一望。不錯!那穿青袍的大漢還坐在那裏,不過那桌上已換了兩個穿長衣的人。公乙揀了離那大漢很近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
堂倌見有茶客,連忙走了過來,問道:“客人吃淡的呢?吃紅的呢?”
公乙知道淡的是綠茶,如龍井、雨前之類,紅的就是紅茶,隨道:“一壺雨前。”
那堂倌就喊了下去。不多一刻,堂倌送來一壺暖茶,兩個茶杯。
公乙一麵吃著茶,一麵留神聽那大漢說些什麼。隻聽那大漢左麵一個小須子道:“今天晚上又有酒好吃啦!”大漢道:“明天聽笑話,夜鷹雖然厲害,看他瞪著眼,看著人家剜他的眼睛!”大漢右麵有個少年道:“可不是嗎?他縱有千手千眼,也沒有用啊!”那大漢接著講起賭經嫖典來啦。公乙知道再聽下去,也沒有什麼道理,就認了認他們三個人的麵貌,記在心裏,喊了茶房過來,算清茶錢,就走回館去。
陀生見著問道:“看見什麼沒有啊?”
公乙道:“今天夜裏,子仁姓王的朋友,恐怕也要失竊。但不知他有家當沒有?”
陀生道:“他本來是個土財主,同子仁是同鄉。因為在家裏被土匪嚇得不敢住了,才搬來上海。今年春天才來的,打算要買所房子,還沒有買妥,所以先租了這所房子住著。子仁知道他筆下還好,又因為他想當個公安局的差使,免得住在上海,有人欺他初來,故此聘他充當頭等的書記,每月並不支領薪金。他藏的珠子很多,今年夏間,開過一回賽珍會,他竟占第一位!因為無論什麼寶貝,都比不上他的一串十八子的大珍珠,每粒差不多有核桃大,比桂圓還要圓,顏色雪白,一點毛病也沒有;還配四顆紅寶石的佛頭,也同珠子一樣大;一塊子母綠的牌子,有一寸見方,二分多厚,這不是一件至寶嗎?聽說有個美國富商,出他五千萬金鎊,他還不賣呢!另外還有大大小小,一鐵櫃的珠子。就是有名藏珍珠的盛家,也比不上他家小的一半,不要說那串十八子了!所以上海人稱他是‘珠子大王’!”
公乙道:“他家也有鐵櫃嗎?不是那四家都是藏在鐵櫃裏失去的嗎?”
陀生道:“不錯,他房中也有個鐵櫃,但不知同那四家一樣不一樣。好在你今天晚上要受人家的接風大會,必然可以看見的了!”
公乙道:“今天幸虧我趕到上海,又承他們的情來替我接風。不然,那‘珠子大王’要讓給別人做了!”
陀生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今天晚上,那班強盜,一定要去偷盜王家嗎?”
公乙道:“你到時候就明白了!”
陀生道:“一定又是藏在鐵櫃裏,會飛去啦!”
公乙道:“猜的不遠了!現在已經到了子仁約的時候了,我們該去啦!”說著,又去換了他原來的一身衣帽,裝了假須。
陀生整好了稿子,一同出館,叫了兩輛黃包車,一直拉到飛霞路子仁的寓所。下車開發了車錢,走到門前一看,是兩扇鐵柵欄。有個局勇站在門口,認得陀生,知道是來訪局長的,連忙推開柵欄,讓二人進去。
陀生領著公乙,走過了草地,到了大樓正門,觸響電鈴,有人將門開了。
那人正是子仁的老家人,也認得陀生的,將他二人讓到客廳,說道:“老爺剛剛回來,已經囑咐過了,說二位先生一到,就下來見的。”一麵說著,一麵拿了兩個杯子,走到烹茶機前轉動機關,隻見在一個管子裏,流出茶來。流滿了兩杯,分送在二人麵前,說道:“請用茶!我就去請我們老爺下來。”說罷,退了出去。聽他在隔壁房間裏,搖動電話機,說道:“黃先生又同了一位先生,已經到了。請老爺就下來吧!”原來子仁家裏,格外裝的有家用電話,各室都可以通話的。
電話通罷,不多一刻,子仁走了下來,見著公乙,說道:“剛才抱歉得很,因為局裏公事,不便私談,請你原諒!”
公乙道:“你太客氣了!”
子仁向著陀生道:“陀生同來,好極!我們大家好詳細商量了!此地不便密談,好在公乙先生也不是外人,還是請到樓上書房裏去吧,待我來引路!”說著,就領二人一同走到樓上書房。
大家坐下,子仁道:“公乙先生真是信人!我的電報一到,就來了!”
陀生道:“幸虧公乙是信人,遵守從前的約!否則‘珠子大王’明天就做不成了!”
子仁道:“這是什麼緣故啊?”
公乙隨就把信拿出,給子仁看,又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
子仁道:“今天夜裏,怎麼樣保護王君呢?”
公乙道:“不要緊,我們吃過晚飯,趕緊一同去訪王君。我自有辦法!”
子仁道:“我們先打個電話,知會他如何?”
公乙道:“不好,還是不要先去驚動他。等我們吃過飯,絕不至誤事的!”
子仁道:“從前出的案子,你知道沒有啊?”
公乙道:“陀生已大略說過了。明天我到這失竊頂大的四家去看一看,好在都在王君一並排。不過王君一並排的洋房,同式的有幾家,你曉得不曉得啊?”
子仁道:“我有圖表,一查便知。”說著,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極厚的洋裝書來,攤在桌上,揀出一張圖來,就是淮南路北的房圖。上麵注明有十二家是一式的,從東麵起,號數是一、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十五、十七、十九、二十一、二十三十二號門牌。另外夾著一張紙,注明失竊的四家是三號、十一號、十三號、二十三號。
公乙道:“這是誰的產業啊?”
子仁又揀出一張表來,指給公乙看,上麵填明,是張慎齋的產業,經租字號名叫“慎記”。
公乙道:“還有八家失竊的,住在什麼地方啊?”
子仁又揀出兩圖兩表,並夾著兩張紙,看明一處是江夏街陽春裏,失竊二家,一三十二號,一五十八號,經租的是“德記”,原主叫張德公。一處是懷遠街明道裏,失竊六家,一八號,一十二號,一二十號,一二十五號,一二十七號,一二十九號,經租的是“明記”,原主叫張明道。
公乙看罷,沉吟道:“奇怪!三處房東都是姓張。”說著,在身上掏出一本小冊子來,按照圖表,詳細錄了上去。對著子仁道:“淮南街這十二家人家的姓氏職業,你這裏總有報告的底子,請你揀出來給我看看。”
子仁將圖表冊歸還架上,又揀出一本淮南街戶口的冊子,翻在頭一頁就是的,公乙又錄了下來:
三號 劉子華 江蘇吳縣人 來利洋行買辦
五號 張用威 直隸天津人 大利銀行經理
七號 李家啟 江蘇吳縣人 前任上海道尹
九號 胡公威 江西南昌人 分省道尹
十一號 張裕成 浙江嘉善人 裕記紗廠廠主
十三號 周必成 浙江紹興人 源通銀樓總經理
十五號 王用善 湖南長沙人 公安局書記
十七號 鄒起原 浙江杭縣人 宛委書局總董
十九號 夏還珠 浙江杭縣人 宛委書局總經理
二十一號 張建善 山東泰昌人 宛委書局總編輯
二十三號 劉富有 浙江寧波人 大有洋行買辦
公乙錄罷,將小冊子仍舊藏好。子仁的家人打來電話,說便飯已端整齊了。子仁約了二人,一同走到樓下飯廳內。公乙催著快吃,子仁就吩咐把摩托車備好。
飯罷,三人一同上了摩托車。子仁命車夫開往淮南街王公館,不多時就到了。雖在晚上,兩旁俱是電燈,照耀得同白晝一樣。公乙就著燈光四下一看,隻見是一排的大洋房,東麵一直到馬路的盡頭,西麵接著仍是洋房。不過這十二幢是紅色磚砌的,其餘就不是了。
這個工夫,子仁已將王家的大門叫開。原來靠馬路的是一麵花牆,裏麵是草地,種的有花木,再走進才是樓門。王君知道子仁同了朋友來,早已立在樓門口等候。見了子仁,哈哈笑道:“難得老兄,這個時候還光臨!又有兩位嘉賓,實在歡迎得很!”
子仁等三人,隨手走進客廳。子仁替公乙介紹了一回,陀生是認得,不須說了。公乙在車上早囑過子仁,說一到王家就趕緊上樓,查看鐵櫃,不可耽誤,故此子仁替公乙通過名姓,連忙就說:“我們並不是閑來談天,是有關於老兄的大事,不可遲延!你領我們上樓查看要緊,原由現在不便說明,恐妨走漏,反而誤事。趕快上樓吧!”一麵說著,一麵催王君領著登樓。
王君弄得莫名其妙。他素常最信子仁的,所以不敢耽擱,就領三人上樓。走到樓梯上麵,子仁才輕輕問王君道:“你的鐵櫃在哪一間?你就領到那一間去。”王君點了點頭,領著走進東首一間,又向北進一套間。
公乙等電燈一開,就四下一看,見靠東牆有一個一人多高大鐵櫃,渾身嵌入牆壁,隻有一門露在外麵。又向北一看,隻有一個窗戶,覆著布簾。公乙走近,將簾子掀開一看,見這麵牆有四尺多厚,玻璃窗卻是雙層,兩窗中間陳列四盆花草。
公乙點點頭,轉過來對著子仁道:“請王君快些將鐵櫃開開,自己檢點檢點,裏麵的珠寶可有缺少沒有?”
王君道:“到底為什麼事情啊?”
子仁輕輕地附著王君耳邊道:“你可知前幾天,你鄰居的竊案?今天恐怕要輪到老哥了。你快些看看吧!”
王君聽說,麵上十分驚慌,急急地說道:“公乙先生,何以曉得的呢?”
公乙道:“你先把珠子驗過,大家設法保護起來。然後我再告訴你詳細的情節!”
王君這才從身上掏出鑰匙,開了鐵櫃。公乙向裏麵一看,隻見大大小小的錦匣錦囊不下四五十個。王君都不去動他,卻在一扇小鐵門裏麵,拿出一個金光璀璨的赤金方匣,將蓋掀開,裏麵平放著一串十八子的珍珠,襯著紅綠寶石,格外的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