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卞文琪是怎樣一個人?”
“我已經說過了,卞文琪是英國留學生,也是學化學的。他雖然是劍橋大學肄業,我們知道,劍橋和牛津兩大學,中國人去讀書,是很不容易給你畢業的。卞文琪這人,品行性格都很好,三十歲上下,照我的看法,恐怕是任老先生未來的駙馬爺。”
“最要緊的問題,”夏華注意地問,“你還沒有告訴我,孔錫侯和越獄馬盜尤大力有什麼糾葛?”
“這一層我卻不知道。按說孔錫侯在此創業置產,平常很安分守己,從來不曾有過什麼越軌的行動,應該同馬盜不會有關係的。”
“去年來的土匪——被孔錫侯打退的,是不是這匹馬盜?”
“不是的。去年來的那一批,是東天目山過去的日偽軍殘部,四個月以前被我們五八零軍全部消滅。”
“現在再請你把馬盜的情形說一說。”
“對了,我再把馬盜的情形講一下,這一批馬盜,原來是抗戰時期一批冒充忠義救國軍的遊擊隊,大部分是東北人。勝利後,他們不肯接受政府縮編,就變成十十足足的流寇,那時他們有六七百人六七百匹馬,軍械都相當好,聽說原在江浙交界處,後來到安徽,到河南,又到安徽,到江西,到湖南,在湖南吃了一次大敗仗,損失一大半,隻剩下一百多人,又由湖南到江西,到浙江,最近聽說在福建,又有從福建再回到浙江的趨勢。他們行動極其飄忽,情報耳目極靈敏,組織極其嚴密,官軍對他們可以說是毫無辦法,地方團隊對他們又沒有抵抗的餘地。萬想不到,在兩個月以前,馬盜首領尤大力,忽然在安徽寧國縣被捕,這純粹是意料之外的一種偶然。這事原來是尤大力自己,帶著匪徒四人,一共五個人,到寧國縣去查看地盤,那時他們的匪股還在江西南部,尤大力五個人,化裝商人,來到寧國縣,住在旅館裏。晚上軍警人員查旅館,他們五個人一切證明文件都齊備,並沒有被查出來,不想尤大力的命運也是合該倒黴,他在街上走,碰到一個湖南人,這商人曾在湖南家中被尤大力搶劫過,是一個受害人,他自然認識尤大力,而尤大力卻一點不認識他。這湖南人當下再三審視不錯,立刻到縣政府警察局報告,警察局得到消息,動員了全部警察,在第二天黎明,包圍旅館,兩方麵當時開火,這幾個馬盜真是異常凶猛,開火開到天亮,警察方麵死傷倒有七八十人,可以說是馬盜彈無虛發,結果一個都沒有捉到,全部漏網。這時尤大力已經受傷,最後在出城門時被截獲,馬盜的子彈已用完,沒有抵抗,尤大力就此被捕,手下四個人都逃走了。
“尤大力被捕後,在監獄裏,手鐐腳銬,本是逃不出來。不知怎樣,在一個大雨的深夜,他鋸斷鐐銬和鐵窗,終於逃出。事後檢查,他是用一個極小但極鋒利的鋼鋸鋸斷的。他這鋼鋸從何而來?事後嚴厲地審訊看守牢獄的法警,方知曾經有人行賄,行賄的人曾經進來過兩次。這個人是個中年人,江浙口音,衣服很考究,進來過兩次,和尤大力密談,當然也是馬盜一黨的人。尤大力越獄後,這個人從此就不再見,因此無法捕捉。他越獄是二十幾天以前的事。因為寧國縣也是我們五零八軍的警戒線範圍內,會審尤大力的時候,我代表司令部去參加過一次,因此我認識尤大力的麵貌。最奇怪的是:他越獄出來,為什麼不回到他的馬盜群裏去,卻一個人跑到海天一峰,用千裏鏡望孔家莊院?這我就莫名其妙了。”
“告嶺附近,還有其他什麼重要人物嗎?”夏華問。
“沒有了。告嶺原本是一片荒山。”
談到此地,副官進來報告:“酒宴已經擺好,請軍長讓大家入席。”
沈萬鵬沉默半晌,這時興奮地站起來,請夏華、郭中、文雄入席,路英風作陪,冰坑小學校長也被請來作陪。
一餐酒席吃了一個小時,方才盡歡而散。
沈萬鵬說:“夏先生三人要旅行遊玩,放路英風一天假,叫他做夏先生的向導。”
“下午夏先生準備到哪裏去遊玩?翻羊角嶺嗎?”路英風問。
“今天尤大力的一句話,”夏華深思著答,“把我的心壓得牢牢的,不翻羊角嶺了,我想到告嶺去跑跑,看看風景,順便看看孔家、任家的外表情形。”
“當然!”
夏華、郭中、文雄,向軍長致謝告辭,路英風帶著一個勤務兵,跟著一同走出,仍舊是五人五馬,離開司令部出發,經過冰坑,往告嶺放馬馳去。
告嶺是一片亂山,沒有平地,孔家莊院四麵圍牆,都是用土築成,範圍相當廣大,依山巒的高低,起伏蜿蜒,土牆內在每個相當距離就有個碉樓,碉樓上並沒有人,大概是因為近來沒有土匪、地方平安的緣故,任家宅在孔家莊院以東一裏一塊不大的平地上,四周全是兩丈高的巨石牆,有前後兩門,門是堅木釘鐵皮的,高大而牢固,比孔家莊院有氣魄,在這兩家之間,一條較寬的山路,現在已成為街道,兩旁新開了好幾家店鋪。單就牆外的巡視,看不出兩家的內容,和路英風所報告的一樣。兩家都很安謐,看不出有什麼將要發生變化的先兆。夏華取出照相機,拍了照。
五人五馬,在告嶺附近跑了一會,才下午一點鍾,郭中提議到羊角嶺上去,看看這著名的極高峰。這提議被迅速通過,大家放馬向原路馳回,經過冰坑,由冰坑後麵爬上去,山路極其險峻,五人所騎的雖然是慣走山路的川馬,還不得不小心謹慎。到兩點半,到達羊角嶺了,那海天一峰遠在二十裏外,這時卻顯得低了。由羊角嶺向南望,另一最高峰是西天目山的太師崗,太師崗再過去,幾十裏外的一帶青山,就是東天目山。
如果不是路英風催著,郭中還不肯走,路英風算著時間不夠了,大家才匆匆下山,下山才到半路,天色漸漸黃昏,天上漸漸張開蒼冥的夜幕。五人按馬緩行,順原路回司令部。正走之間,忽然聽見路旁亂山雜石上叢樹密林之中,有人在高喊一聲:“文雄!”
大家一齊驚愕地勒馬停止。“夏先生,”文雄驚訝地說,“誰喊我的名字?”
“我聽得最清楚,”郭中跳下馬來,“的確有人喊士傑,最清楚沒有,是江浙一帶口音。”
“搜!”夏華隻說這一個字,迅速下馬,拔出手槍,向喊文雄的聲音的地方走去,郭中、文雄、路英風緊跟著,都拔出手槍。
但山石崎嶇,林木雜亂,天色又黃昏,視線不明。四人高一腳低一腳,在附近搜索半晌,毫無蹤影,滿地都是去年秋天的腐化了的敗葉,更顯不出腳印,四人搜索了半小時,天色黑下來,隻得退出,上馬向回走,一路上大家槍都握在手中,子彈登膛,保險打開,十分警戒著下山回到司令部,幸而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事件。
一路上,大家都很緘默,一進司令部大門,夏華四麵看一看,首先問文雄道:“的確是喊你的名字嗎?”
“毫無疑問,我聽得絕對清楚。”
“口音熟嗎?”
“口音好像很熟,剛才我想了半天,簡直想不出來是什麼人。”
“你在此地附近,沒有熟人嗎?”
“浙西一帶一個熟人沒有。真怪事,口音很熟,就是想不出來是誰。”
“喊的時候的口音,聽不出來是善意或是惡意。”夏華思索著說,已走進司令部辦公室。
郭中跟在後麵說:“連我都聽得口音很熟。”
軍長沈萬鵬,已經歡迎出來,大聲道:“夏先生料事如神,一點不差,千裏鏡有情報來了,孔家莊院發生慘劇!”
“咦!”夏華脫下呢帽,笑著答,“可惜尤大力早死幾小時,沒有看到。是怎麼一個慘劇呢?”
“大概是任老先生任子宣博士被殺!”
大家一齊驚駭起來。“什麼時候發生的?”夏華很急切地問。
“大家請坐!”沈萬鵬向大家招呼一下,轉身對夏華道:“那兩個回來報告的弟兄吃飯去了,等一等叫他們來報告。”他叫士兵:“看他們吃完了沒有?吃完了叫他們就來。”最後他才答複夏華的問句:“是中午十二點鍾發生的。”
“這就怪了!”路英風插口道,“這在我們由司令部出發沒有到告嶺之前。我們在告嶺上向下看,看見孔家、任家都很平靜,絕不像已經發生慘劇的樣子。”
“報告!”
“進來!”
兩個士兵進來,鞠躬後。“把你中午在千裏鏡所看到的,報告這位夏先生。”沈萬鵬命令著。
兩個士兵又向夏華鞠躬,其中一人報告他所見。
“報告夏先生,本班班長派我們五個人,輪流著看千裏鏡,每人看一刻鍾,在這十五分裏,不準看別處。我是第一個看的,我在十二點缺五分看起,剛看了一會兒,看見孔家莊院,有三個人,一個是矮矮胖胖的老人,穿灰色西裝,禿頭頂,戴眼鏡;一個是中年男人,穿藍布長袍,身體很不高;還有一個是女的,我認識她,她是告嶺任家宅的任小姐。千裏鏡裏雖然看不清麵貌,我從她的身段、衣服、走路的樣子看來,一定是任小姐。這三個人,在莊院裏一麵走一麵談。不久,那穿藍布袍子的中年男人走開了。之後,忽然從左邊一帶瓦房的窗子裏跳出來一個人,身上什麼衣服都沒有穿,光著身子、赤著腳,向這老人同任小姐奔過來。任小姐當時就拿膀子掩著麵,轉回頭飛快地逃走。剩下那個老人,還正對著驚呆了,一步不動。那個不穿衣服的人——看頭發是一個男的,把手一舉,手裏一道閃光,老人就向後仰著倒地。這時候又奔出來七八個壯丁農夫,把不穿衣服的男人捉住,橫過來拖進去,拖到屋子裏頭去。又不到半分鍾,先前那藍布長袍的中年人同任小姐都跑回來,任小姐跪倒伏在老人身上,像是在哭。老人頭上流下不少的血,地下一攤鮮血。那藍布長袍的人把任小姐扶起來,任小姐還跳腳大哭。另外兩個農夫拿一個棕繃子,把老人抬走。老人已經不能動,看地上那麼些血,他恐怕活不成了。跟著又來幾個鄉下人出來,把地上流的血用鏟子鏟去,填上土。這莊院裏就又平靜了,一直到天黑,沒有再發生別的事。報告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