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
在一陣敲門聲之後,門裏麵一個蒼老的聲音問著,隨後“啪”的一小聲,裏邊的那人把大門外電燈開亮,照得郭中、文雄和五個士兵,細微畢現。
“壞了,”文雄焦急道,“這電燈開得真夠傷腦筋!”
郭中已向門內輕輕喊著:“快開門!我們是司令部的,有緊急公事。”
“什麼緊急公事呀?”裏麵蒼老的聲音還在問,同時聽到還有一條狗的狺狺的聲音。
兩個士兵走上前,猛然用足把門一踢,那門的確堅牢,休想踢動一寸一分。“你敢不開門我們就開槍!”
郭中再輕輕喊著:“你不用害怕,我們有緊急公事,通知你們任小姐。”
寂靜片刻之後,“造反了!”裏麵輕輕咕嚕這一句,隨即聽見撥閂開門的聲音,文雄用強烈電筒向猛犬一照,猛犬眼光一眩之間,早有一士兵用卡賓槍槍柄重擊一下,狗應聲倒地。郭中已乘機一步跨入大門內,伸手把大門外電燈關滅。七人一擁闖進,把大門關上。
“監視著,”郭中指揮士兵道,“任何人打門,放進來,關在門房間裏!”
“是!任何人打門,放進來關在門房間裏!”士兵複述一遍,表示完全聽見吩咐。
郭中、文雄向有電燈光的法國式洋房處來,一個女郎正推開一扇法國式長窗走出,在廊上向外瞭望,麵上顯著提心吊膽的不安神色。
郭中迅速走上前,敬禮:“任璞清小姐嗎?司令部請任小姐立刻去一趟,有緊急的事情。”
“今天我不能去,因為……”
“請原諒!”文雄嚴厲地說,“一定要去,請立刻就走,非常緊急!”
她帶著哭聲道:“平常你們紀律很好,今天這樣欺負人!我父親死了,我不能去!”
文雄把郭中一推:“用麻繩把她捆了帶走!軍長正在急不容緩!”
她哭起來:“不要動手,我跟你們去吧!真是倒運!什麼緊急公事?”她轉身道:“讓我換衣服。”
“不必!”郭中上前攔住,“時間太緊急了!就這樣走,我們有馬轎。”
文雄上前,作一種伸手要揪拿的姿勢。
她驚呼道:“不要動手動腳,我跟你們去就是。”
郭中在前,她在中,文雄在後催著:“走快點。”三人半走半奔,經過門房,郭中指揮士兵:“留三個人在這裏,繼續監視,你兩個跟我們回去,快!”
兩三道強烈電筒光,照著引路,郭中、文雄和她,兩名士兵,五人呼呼急走著,走過告嶺,樹林中馬和馬轎都在。
“你們到底是司令部的不是?土匪冒充的嗎?”她在臨上馬轎之前,驚駭地喘著問,但終於在沒有答複之中,被脅迫著登上馬轎。
到司令部了,路上走了二十分鍾。
沈萬鵬和夏華正在辦公室門外,焦急地等著。她從馬轎上下來,沈萬鵬忙走近去:“任女士,我是沈萬鵬軍長,特別來向任女士再三道歉,實在對不起得很,因為危機迫切,我們爭取一分一秒的時間,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用沒有禮貌的方式請任女士來談話,請任女士特別原諒!”他忙伸手:“請裏麵坐!”
她一聲不響,倔強惱怒地迅速走進去。
在室內電燈光下,看見她低頭坐著,圓圓的麵龐兒白白的,烏烏的發絲兒亮亮的,細細的眉毛彎彎的,俏俏的眼珠兒奕奕的,小小方方的唇吻紅紅潤潤的,苗苗條條的身段嫋嫋婷婷的,流線其形而曲線其美。憔悴籠罩了她的麵上,悲傷沉壓了她的心頭。陰丹士林布衣,黑帆布橡膠底鞋。
沈萬鵬以他的生花妙舌,替夏華向她宣傳地介紹了一番,末後說:“現在就是因為尊翁任老博士不幸遇刺,我們在表示無限的同情和無限的驚駭之下,夏先生一眼看透這裏實實在在有著一個很可怕的陰謀。女士你自己也在陰謀的籠罩之下,你自己並沒有察覺。現在夏先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定要替任老博士伸冤雪恨,替女士解除危機。隻因為現在我們已經開始對著這陰謀展開猛烈的爭鬥,所以必須爭取時間,先占一步,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不得不用非常方式請女士來。現在,請夏先生同女士談話吧。”
軍長用許多刺激性的形容詞,是為了描述局勢的嚴重,引起她的注意。本來他心中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緊張,可是萬想不到,後來的事實演變證實軍長所說,並不誇張。
夏華又用溫語再向她安慰一番,窺看她的麵色,不像剛來時那樣惱怒,惶恐懷疑布滿在她的麵上。
她先開口問:“到底有什麼陰謀?我自己有什麼危險?請夏先生解釋。”
“這個問題,我一定仔細答複你。現在我先告訴你一個題目:就是有人勾結馬盜要把你綁了去,不是要你的錢,是要你的人。我何以會知道?等一等再詳細告訴你。現在,我請你先把尊翁平常的情形講給我聽,使我可以根據實際情形預先布置防備的辦法。請你從頭說起,越詳盡越好。”
她完全諒解了,麵上顯著誠懇的信仰神色:“夏先生,我早已曉得夏先生的大名。因為我有一個同學叫趙開泉,他原來是大同大學的,後來轉到中大來讀書。他說他一家人被慘殺,是夏先生破的案,就是前年冬天那一篇雁翎刀的故事,所以我早就曉得夏先生了。關於我家裏的情形,先父是一個有名的化學家,大家都曉得的。過去,我們一向在南京。自從去年先慈棄養之後,先父很是悲傷,先慈是莫幹山的人,去年葬在莫幹山。先父到東天目山、西天目山旅行一次,歡喜告嶺這地方僻靜,又因為在南京朋友交際太多,常常妨礙他的研究工作,就決定在告嶺建房子、住家、研究。夏先生,我家庭裏人口少得可憐,沒有親故。先父也是苦學出身,混到現在的地位,到三十五歲才結婚,就生下我一個,我沒有兄弟姐妹,先慈去世,隻剩下先父同我兩個人。現在,四海茫茫,隻有我一個人了。”她說著,眼淚滴下。
夏華又安慰她一番。郭中、文雄已脫去軍服,仍穿上原來的維也納中山服,和路英風一道走進來。沈軍長忙著替她介紹,要借此打斷了她的悲傷。郭中、文雄再三向她道歉。
於是她又繼續說下去。
“我家裏還有一個姓卞的,叫卞文琪,江蘇揚州人,英國劍橋大學肄業,也是學化學的,一向跟著先父學習深造,順便做先父的秘書,他家裏很有錢。在以前,一向他的品行學問都很好。先父五十八歲,他才二十九歲,他同先父好像父子的情感一樣。我們在告嶺的房子、裝備機都是他辦的。我們到告嶺來,他也跟著來,在此地大家本來都過得很好。自從去年冬天,先父到廣西去了一次,不幸的命運就開始降臨到我家。先父不知道是受什麼人的慫恿,說是廣西雲南一帶苗人有不少的神秘事件,比如種蠱、毒箭等。如果能用化學法研究出來,很可以替中國化學史上開辟一個新篇章;又說是那些幾千年沒有人到過的原始森林,有許多人類從未見到過的有毒汁的花草,發為瘴氣,等等。許多神話傳奇打動了先父的心,先父在去年十月出門去,先到南京辦一切必要的手續,乘飛機到重慶,轉往桂林,由桂林單獨出發,深入廣西西部苗區,那些從來不被人注意的縣份:鳳山、田西、西林,隨時都有信來,報告一路平安,叫我放心。”
“在告嶺離我家不遠,有一個孔家莊院,主人孔錫侯恐怕夏先生現在已經曉得這人了。他是一個大商人、大地主,他為人極其靈活聰明有才幹,對人更誠懇有禮貌,我們兩家漸漸相熟,時常來往,先父也很喜歡他這人,大家都處得很好。去年十月,先父乘飛機到重慶,忽然在重慶遇到孔錫侯。因為重慶也有他的商號,他是時常去看著的。後來更湊巧,先父要到桂林,孔錫侯也要到廣西開闊他的商業的新領土。到桂林之後,他堅決勸先父不可深入苗區,必有危險。先父那時已到廣西,怎肯半途而廢,一定要去。孔錫侯這人真是忠義心腸,他勸先父無效,就堅決地陪先父一同去。他說:他深深擔憂這一位世界聞名的學者在苗區遭到意外,他應該努力陪送保護著這一位世界聞名的人,這在他自認為是一件光榮的事,同時他自己也可以增加見識。夏先生,這一趟幸虧有他同去,否則,先父險些不能夠生還呀!”
夏華乘機插入問句:“這些情節,都是尊翁來信裏講的嗎?”
“是的!”她接著繼續報告,“夏先生,我們曉得苗族是個總名稱,細細分辨,還有那些什麼瑤、侗、黎、彝各族,有許多歸化了,就是熟苗;有許多還停留在半原始狀態,是些生苗。去年十一月裏,有些生苗看見先父到處考察,引起他們的懷疑,忽然暴動起來,把先父打傷擄去,一鐵棍打中後腦,受傷很重。孔錫侯同去,膀上也受了一刀,究竟他年輕力壯,逃出來了。他逃出來後,打一封很長的電報告訴我經過情形,叫我不要憂急,他一定要把先父設法救出來回家。那時候我真急得要死,同卞文琪商量,姓卞的又有什麼辦法呢?好在隨時都和孔錫侯有電報聯絡。電報來,都在報福鎮,姓卞的每天到報福鎮去一次,專去看有沒有電報,有就帶回來,一直延遲到今年二月,孔錫侯的電報來,才說是把先父救出來了,花了不少的錢贖回來的。在桂林,在長沙、漢口,都經請醫生看過,醫生都說:生命是沒有危險,隻是神經受了重大損害,必須在家長期休養,三個月、半年可以複原。到二月中,孔錫侯陪送先父回到告嶺家裏來了。我一看到,哭都哭不出來,那樣子真正不成樣子,我簡直不能認識,簡直狼狽得像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身上衣服自然一塌糊塗,帶去那些行李儀器統統丟光,滿麵胡須,憔悴狼狽,說不出那一副難過的樣子。話也不能說,口齒不靈活,聲音也發岔音,行動要人扶,怕光線,一到家就上床睡覺。孔錫侯一直是安慰著我,叫我不要難過。他說先父隻要休養些時候,自然會恢複原狀的。我心裏真是感激這孔錫侯,他又把在苗區遇險的經過仔細講給我聽,真是怕人。從此以後,先父是不分晝夜都睡在床上,房裏的光線要很暗,孔錫侯幫我布置,窗子都用黑綢布簾掛起來,擋著陽光,連吃飯都不下床,隻在床頭坐起來吃。有的時候,我和先父談家常瑣事,先父的腦筋真受傷了,過去的事有時忽然想起,有時就茫茫全不記憶,隻要用腦筋一想,人就要昏過去,我也不敢常去煩他老人家。這是回來以後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