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到此地,略微休息一下。室內凝神靜聽的各人木木地互相交換一次眼光。夏華向她建議道:“請任小姐再談一談卞文琪。”
“是的。”她繼續道,“現在就要講到卞文琪了。這卞文琪,本來呢,憑良心說,實在是很標準的一個青年。自從這一次先父受傷回來之後,他也許是因為這事受了刺激,忽然漸漸神經失常起來。他以前本是住在我家裏,先父出門去,家裏沒有人,他要避嫌疑,搬出去住在一個鄉下人家裏,每天早上來做研究工作,下午回去。這次先父受了傷回來之後,他先是憂急,不久就發生性情上的變化,脾氣忽然暴躁。以前他雖有一種剛強的個性,但是至少外表上修養得很溫和,現在修養全沒有,暴躁得常常和別人起無謂的衝突,越來越厲害,甚至動武打架,更有時會動刀拚命。這種行為,在他以前是根本不可能想象的。我隻好同孔錫侯商量,寫信到他揚州家裏去,叫他家裏派人出來,把他接回去,但是始終沒有回音。後來,姓卞的又起變化了,不但脾氣暴躁,行為又極端不規矩起來,有時向我無禮舉動,胡調糾纏;有時向鄉下女子隨意調戲。
“幸虧我們那一帶大半是孔家的佃戶,孔錫侯早已關照過:叫大家見了姓卞的要多多避讓,說姓卞的有神經病,實在不錯,卞文琪實在有神經病了。前幾天,他神經病發,拖一條門閂打到一個農夫家裏去,打得一塌糊塗,又是孔錫侯出麵拿出錢來替卞文琪賠償人家損失。這件事剛發生不到兩三天,卞文琪又拖了門閂一路打到孔家莊院去,孔錫侯再也不同他客氣了,把他捉住,鎖閉在一間屋子裏,一麵再去信叫揚州他家裏快些派人來。當然,人家還會再同他客氣嗎?”
“現在就要說到今天的不幸事件。最近這幾天以來,先父身體休養一個多月,漸漸好些,能夠出來走走。昨天他聽說卞文琪打到孔家,被孔家捉住關起來,很不放心,今天中午,忽然有個佃戶把孔錫侯喊去有事。他要是不為這件事走開,先父也許不會遇到危險的。他一離開,我們還沒有注意,卞文琪雖然是一個瘋子,先父同他隔著窗子講話,總不會有什麼危險,不想我們還沒走近,卞文琪這不要臉的東西,竟光著身體不穿衣服從窗子裏跳出來,我嚇死了,隻顧得掩麵逃走,他口中不曉得罵些什麼,一舉手擲過來一把尖刀,就打在先父頭上,從太陽穴刺進去……”她說到此,不能再講下去,竭力忍耐著悲傷,低下頭,用手帕揩淚。
室中寂靜片刻,夏華首先站起,伸一伸腰:“任小姐所說的真是詳盡至極了,我們非常感謝。軍長,這不是一幕很危險的陰謀嗎?”
“是的!夏先生所預測的一一都符合邏輯了。”
“我自己有危險嗎?”任璞清含著眼淚,不安地問。
“等一等我告訴你。”夏華說著,走到桌前,取起筆紙,俯身在桌上寫:“寧國縣政府鈞鑒:馬盜首領尤大力頃已在此地格斃,請即派員前來驗明正身,並請先行電示其越獄詳情為何,全銜啟。”
他把這稿子遞給沈萬鵬:“這電報請軍長馬上發出去。”
沈萬鵬看了看:“哦,這電報上午已經發出去了。”
夏華把稿子團成一團,丟在紙簍裏去。轉回身向任璞清道:“小姐請問你一句,孔錫侯和尤大力有什麼糾葛嗎?”
“尤大力?尤大力是什麼人?過去沒有聽過這名字,孔錫侯從來也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
“自從令先尊回來之後,孔錫侯一向在家,沒有出門嗎?”
“時常出門,到附近的地方去:杭州,金華。”
“今天中午發生不幸事件,下午他出去沒有?”
“出去的,到報福鎮買棺材。”
“什麼時候回來的?”
“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大概就要回來了。”
夏華嚴肅地警告她道:“任小姐,你現在的確很危險!孔錫侯在用陰謀破壞你的家庭。他的陰謀分三方麵:一、用藥物使卞文琪迷失本性,使他變態瘋癲,這是孔錫侯除去他的情敵;二、他借刀殺人,除去一個主婚人;三、他努力做作,使你對他發生好感。你明白嗎?否則,卞文琪關在一間屋子裏,怎麼會忽然破窗跳出?尤其是:怎麼會有一柄尖刀?這不明明白白暗中布置的嗎?”夏華回頭問沈萬鵬:“你有軍醫嗎?”
路英風在旁代答道:“有的,有很好的軍醫,是留美的醫學博士。”
夏華緊張地問:“現在可以讓任小姐回去了,但必須請軍長派三五個士兵去保衛,我和正方、士傑也到任公館去保護。另外,請英風兄用突擊的方式把卞文琪救出來,請軍醫治療。但是,”他深思著,在室內踱步,“最困難的是,這些都不能成為具體的罪證,來逮捕孔錫侯。”
她已款款盈盈地站起來。
夏華止住她道:“且慢!軍長,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吧?我感覺到,現在的局勢一切很平靜,這是不是暴風雨前暗中醞釀?我深深感覺到:目前事情已經非常危險,陰謀的最後一幕,馬上要爆發了!”
沈萬鵬挺直他精短健壯的身體,目光炯炯地說:“怕什麼?文有文對,武有武對,文有你,武有我,怕什麼?”
“剛才我說,請軍長派三五個弟兄,太少了,派兩排人到一連人?”
“照辦!”
夏華招呼郭中、文雄:“走吧,不要讓任小姐在此地多耽擱了。”
郭中、文雄都站起來,郭中道:“我們兩個短槍,怕不中用,向軍長借三支卡賓槍。”
“好的,”軍長剛毅地答道,“路同誌領二位去挑選。”
夏華又吩咐路英風:“把卞文琪救出來,要突擊地衝進去搶人,要緊要緊!”他又向沈萬鵬:“請派一排步兵,兩排騎兵,感謝之至。”
軍長不答,咬著口唇大步走出。
於是,三刻鍾後,任家宅法國洋房內熱鬧起來:夏華,郭中,文雄,任璞清,男仆,女廚子。一隻猛犬已恢複了活力,另外關起來。任家宅外,已經由夏華指揮布置好,兩排騎兵,分駐在東西兩個山口,連人帶馬都掩藏亂石叢樹之中,有任何動靜不得出擊,隻看任家莊院裏發出紅色的信號槍彈,按照信號槍彈指示的方向追去。另外一排步兵,全體掩藏在任家高圍牆內,用雲梯搭在高圍牆頭,架重機關槍、探照燈,隻派極少數的人在大門後門外附近二十步內站崗放哨,喊口令。一切人等必須絕對肅靜,不得發出任何聲響。
外麵布置好以後,夏華在宅內,把各地方風水看一看,最觸目驚心的就是這一代學者任子宣老博士的屍體,停在一個臨時的靈床上,上麵蓋著一層白被單。一個臨時由本宅內小農場裏探得的春末時節的花,編成一隻花圈,放在前麵,花圈上麵並沒有題款。當任璞清在另外房間招待郭中、文雄用晚餐時,夏華見室內無人,輕輕把白被單揭開,瞻仰瞻仰這位權威泰鬥的遺容。這位老博士是矮矮胖胖的身體,麵色黝黑,一臉胡須,穿著舊西裝。頭上左太陽穴一個刀傷口,大而且深,幹血凝住,一片慘怖模糊。夏華看了半晌,伸手把死者的手拉起來看看,又把袖口卷起來看看,把手再放下,走到死者頭前,兩手把死者的頭捧起,看看腦後,果然有一細長條的舊傷痕。最後把死者頭放下,被單蓋好,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便走到客廳裏來,郭中、文雄、任璞清都在,晚飯已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