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3)

晚上,雷鳴電閃,狂風驟雨,一夜未歇。濕漉漉的空氣裏夾雜著蘆葦撕裂的聲音和水鳥被風刮走的悲慘叫聲,連荷葉和水草都似乎被連根拔起飛到天上,整個村子都是水腥味。湖灣被暴風雨搖撼著,天地嗚嗚地嘶嚎。

金滿倉在黑暗中披衣起床,開門。餘翠娥被弄醒了,問:“滿倉,咋不睡呀?”

金滿倉說:“這大的風雨,院牆都快吹倒,不曉得葡萄怎樣?”

餘翠娥說:“該怎樣就怎樣,那你也沒辦法呀,睡吧。”

可金滿倉還是木然地坐在床沿上,想著星期天準備摘葡萄去沙市賣的,這天氣誰知道葡萄的下場。

早晨天剛亮,風雨住了,天空烏雲厚重。金滿倉往園子裏去,一路落葉殘枝。他和女兒進到園子,一片狼藉,成熟的葡萄掉落了一地,金滿倉頓時驚傻了。金甜甜問:“爸,這是咋的啦?”金滿倉蹲下來撿著,捧著一顆顆掉落的葡萄,心疼得欲哭無淚。每一顆每天都數的,每一顆他都認得。

聽到潘忠銀在喊他,潘忠銀手上也是一捧葡萄。袁世道也跑來了,同樣手上是葡萄。

潘忠銀說:“是不是風太大了?”

袁世道說:“我一路走來,看到梨子、橘子沒落多少呀。”

潘忠銀說:“太邪乎,一場風雨,咋就全打落了哩,就像被誰拽下來似的,得罪誰了?”

金滿倉問:“你們的也都這樣?”

袁世道說:“嗐,一個樣,地上鋪一層。”

潘忠銀也說:“一樣一樣!”

金滿倉說:“就算是風雨打掉的,也不至於這樣,這葡萄太嬌嫩了吧。”

袁世道說:“莫非葡萄就是這副德性?賣種苗的沒告訴我們。”

金滿倉說:“應該不會,還是我們技術差。”

潘忠銀把撿起來的一顆葡萄放進嘴裏嚐嚐,說:“味道還是不錯,還可以吃,這不能浪費。”然後問撿葡萄的金甜甜,“甜甜,你吃吃,地上的葡萄味道好嗎?”

金甜甜說:“味道跟昨天摘的一樣。”

袁世道吃了幾顆,說:“口感沒變,也沒腐爛,就是風太大,把果子搖下了,趕快撿起來想法賣掉。”

潘忠銀問:“這咋賣?”

金滿倉想了想說:“用毛線串起來再賣,不然就虧大了。”

袁世道說:“買綠色的毛線來係最好,這樣大致看,還是一串串的。”

商量後各自回家撿葡萄去了。金滿倉與女兒撿了一大擔,晚上吃過晚飯,全家出動,用綠毛線把地上撿的葡萄一顆顆係起來。金甜甜係好了一串,對爸媽說:“看,像不像是一穗?”餘翠娥說:“不細看,還真像,就是太費勁,這一顆顆係,得係多久?”金滿倉安慰她們慢慢來,能係多少係多少,不行就自己吃。

籠裏的雞叫了,他們還在一顆顆係著。金甜甜係著係著,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夫妻倆交換了下眼色,金滿倉將女兒手上的葡萄拿下,將她抱起,準備放到床上。驚醒了甜甜,甜甜醒來,睜開眼睛說:“爸,我還要係的。”金滿倉要女兒睡會兒,說,明天我們還得去沙市賣葡萄。這孩子一靠近床就睡著了,金滿倉也要餘翠娥去睡,他一個人係,餘翠娥說,你一個人係到猴年馬月?快了,快係完了,沒幾穗了。

天亮前,終於將兩筐加一籃子葡萄係好了。

叫醒了女兒,父女倆挑擔上路。

長江輪渡永遠是一個喧囂之地,人流和車流洶湧彙合,這輪渡又裝車又裝人,人車混雜,擁擠如狂。一下堤,就傳來扯著嗓子圍著乘客和汽車叫賣的小販:“瓜子花生麻辣魚!瓜子花生麻辣魚!鹵雞蛋,甘蔗!甘蔗,鹵雞蛋!……”

挑著葡萄的金滿倉得小心翼翼,還得護著挽了一籃葡萄的女兒。好歹擠上了輪渡,女兒卻脫手不知擠到哪裏去了。他大聲喊:“甜甜!甜甜!”

輪機轟隆,人聲嘈切,江水嘩啦。金滿倉在人縫裏終於看到了女兒的身影。他先是看到那一籃子葡萄,死死地卡在人縫裏,人卻沒看見,但聽到有回應他的聲音。想是女兒緊緊地抓著籃子,想把它拉過來,可她堅持不住了,籃子擠掉在地,葡萄散落在甲板上,立馬被一擁而上的人踩踏。甜甜哭喊著:“不要踩我的葡萄!不要踩我的葡萄呀!”

金滿倉看女兒擠出來去抓搶地上滾落的葡萄,大多是碎的。眼看她要被推擠的人踩著了,金滿倉放下擔子,飛身將她拎起來,地上,隻剩下一個被踩癟的籃子。金甜甜在父親身邊哭泣著,身子一陣陣顫抖。

江濤如雷,輪船顛簸,汽笛拉響,船向對岸駛去。女兒一直傷心地哭著,船靠了岸才好點。金滿倉安慰她,說咱這一擔在就行了,籃子裏還剩下小半籃是好的,沒有事。

到了江堤下一個較大的集貿市場,金滿倉找個地方放下擔子,對女兒說,就在這裏。

喘了口氣,兩個戴紅袖章的市場管理員就過來了,二話不說,撕下一張票據塞給金滿倉說:“兩塊。”金滿倉說:“我剛來,不賣的,路過這兒。”管理員叼著煙,噴著煙霧吼他:“不賣呀,那好,不賣趕快給我滾,在這裏賣就得交錢。”

金滿倉想,城裏的人咋這麼惡躁?隻好挑起葡萄往前麵走,走到一個僻靜人少的地方,沒有看到“紅袖章”過來,放下擔子就喊:“賣葡萄啊,天露灣的葡萄,自己種的,不甜不要錢!”

天露灣是哪兒?對岸荊江縣天露湖邊唦。這麼說,還真的就賣出了不少,喊的是一塊二,一塊錢、八毛錢都賣了。人一多,“紅袖章”就來了。金滿倉挑起擔子拉著女兒就跑,又來到一個公共廁所旁邊,瞅著甩掉了“紅袖章”,金滿倉又吆喝起來:“天露灣的葡萄啊,不甜不要錢!不甜不要錢!”

這吆喝聲就吸引了一個婦女,三十多歲,穿著穩重,彬彬有禮,麵帶笑容,一看不是政府裏的人就是老師,牽著一個女孩,與甜甜差不多大。這婦女叫聞春燕,市質監局的一個幹部,路過此地,因為是荊州農學院畢業的,對農產品很敏感,沒聽說過荊州種葡萄,覺得很新鮮,就駐足下來。問了問情況,再嚐了嚐葡萄,口感不錯呀,但是用毛線串著賣的,這更奇怪。她將葡萄給女兒趙怡月嚐了一顆,趙怡月說:“真甜,媽媽,真好吃,我要買!”

金滿倉給她們挑選了兩掛穗型好的,少有用毛線串的,賣給了她們。聞春燕問他,老鄉你這用毛線一顆顆串起,多費工呀。金滿倉就撒了個謊說,我這是放籮筐裏擠掉的,想串起來好稱好賣。

聞春燕回到荊州城的家裏,將葡萄衝洗好。丈夫趙向明是荊州市委辦公室副主任,也是畢業於荊州農學院,他聽說是本地葡萄,問聞春燕在哪兒買的,聞春燕就將經過告訴了他。趙向明吃著葡萄說,春燕,你我都是學農的,咱們荊州哪兒有種葡萄的,你聽說過嗎?聞春燕說沒有。趙向明說,咱們這裏從來沒有種葡萄的曆史,這葡萄是怎麼種出的?他拎出係葡萄的一根毛線說,毛線係果子,看得出來他們的技術還不成熟,有嚴重的落果問題。然後交代她這幾天再去那個市場轉轉,碰碰這個人,問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