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拂袖而去。大家都喊他,他沒有回頭。
袁世道和潘忠銀一直追到湖邊才喊住他。
袁世道說:“滿倉哥你跑啥哩?莫讓我們腿子跑斷了,你不幹說清楚就行了嘛。”金滿倉說:“我還有什麼沒說清楚的!”潘忠銀說:“我也在想,是不是又有哪個在給滿倉哥挖坑。”袁世道說:“別想多了,書記說的眾望所歸,也沒錯呀。”潘忠銀說:“搞葡萄協會會長有什麼好處咧?”袁世道說:“沒好處就不幹麼?我倒是認為,滿倉哥可以幹,你本來就是咱們的領頭羊。”金滿倉說:“這事兒不急,容我仔細琢磨琢磨……”
吃過晚飯,收拾停當,金滿倉躺在床上,餘翠娥見他心事重重,問他,滿倉,又遇上啥事了?金滿倉說,也沒有,就是村裏要讓我當什麼葡萄協會會長,有點鬧心。餘翠娥說,有這本事你就當呀。金滿倉說,我說你頭腦簡單咧。餘翠娥笑著說,我是諷刺你的,洪家勝的點子,得打個問號,有好處他自己不幹?本來上次他被鎮裏調查,記恨著你,又要你幹這個,黃鼠狼給雞拜年!金滿倉說,啞巴吃湯圓,我心裏有數。餘翠娥問,滿倉,你是不是想當這個官?金滿倉沉吟半晌,翻個身說,這是個官嗎?啄米官。餘翠娥說,別耽誤了瞌睡,反正,我提醒你留神小心,怕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金滿倉起身下地,對餘翠娥說,我也沒說搞哩,弄得如臨大敵,何必把人想得那麼壞,我不能總是恨死他。
金滿倉一個人在院子裏走動,天上繁星如浪,湖上浪濤如吼,蛙鳴如集市,狗吠如夢囈。他點燃一支煙,打著哈欠,左想右想,幹,能為大夥貢獻點技術;不幹,少惹些麻煩,村裏人多嘴雜。又一想,也許這個協會就是個空牌子,村裏還不是他洪家勝一個人說了算嘛,到時候你做不了事,責任一大堆,都找你金滿倉,這事兒真得慎重……
開村民大會,說是要現場統計買葡萄種苗的數字。原以為要苗子的人不多,金滿倉去了一看,烏泱泱的人,比哪次大會來得都齊整。這可是個大集,大人喊,小伢鬧,鋼子的嗓子都啞了,讓大家靜靜說了十遍。毛標吼,再不安靜我可要抓人了。
洪家勝在嚷嚷聲中開始說話:“現在冰河初開,天氣變暖,春天來了,春耕生產馬上開始了,對咱莊戶人來說,一年大忙也開始了。常言說春耕不肯忙,秋後臉餓黃。但咱們這個忙,與往常不同,與外村也不同,大夥說有什麼不同啊?”
底下說:“不同(銅)是鐵呀!”有的說:“種葡萄!”
洪家勝說:“對,種葡萄。咱不種葡萄種什麼呢?我記得滿倉說過一句有意思的話,種金子,沒種子;種鴉片,又犯法。現在,看準了,就下手。這一次,我們村裏決定派金滿倉、袁世道、潘忠銀和許會計四位同誌專程去浙江金華學習種植葡萄技術,並且由他們買葡萄種苗回來,他們的出差經費和種苗運費由村裏解決,不加進葡萄苗價格中,也就是說,苗木多少錢一株就是多少錢一株。村裏再窮,也不給大夥添負擔。好品種的葡萄苗是少生病、不生病、兩年掛果三年盛果的關鍵,相信他們會用最便宜的價格為我們選最好品種的苗子。別的村也開始躍躍欲試種葡萄,來勢凶猛,我們要抓住機遇,開動腦筋,做到人無我有,人有我多,人多我優。過去,我們有人種過梨子,一毛一斤,種柑橘,兩毛一斤。梨子柑橘掉到地上爛了,雞鴨都不吃,肥田還生蟲。現在葡萄再怎麼也不低於一塊。去年滿倉他們四分地掛果兩千斤。我三十棵葡萄,產七八百斤。這是什麼概念?大夥心裏早算過了。現在,我想看看,想買葡萄種苗的,請舉手!”
立馬,近百雙手舉起來,森林一樣旺盛。
洪家勝說:“好家夥,超出我的預料!咱村這麼多人,就一個心思。太好了!太好了!會議完了,你們找許會計登記交錢,多退少補。這兩天他們就要動身,我說滿倉、世道、忠銀、許會計,你們肩負著全村父老鄉親老老少少的希望,學習取經,大家向你們表示感謝!”他一鼓掌,底下也嘩啦啦鼓起了巴掌,他接著說,“我們村,即將有百把戶的葡農,而且以後葡農的隊伍一定會越來越壯大,一定會全村都種葡萄,成為葡萄專業村。我們也給鎮裏彙報了,我們必須事先做好預案,要有一個專業的組織來管種葡萄的事,去浙江學習也得有個帶隊的,這就是,我們想成立一個天露灣村葡萄協會,選一個會長,大家看誰合適?”
村民們湊在一起議論,一個人喊,此起彼伏地就都喊出一個名字:“金滿倉!金滿倉!”
袁世道對金滿倉小聲說:“肯定是你呼聲最高,沒話說!不過他這招厲害,發動群眾……”
洪家勝還在說:“我們這個葡萄協會,在全鎮是第一個,全縣也是第一個,全省說不定也是第一個,這是我們村發展葡萄產業的迫切需要。大家看到了,我們在上麵放了幾個碗,每個碗前麵寫有候選人的名字,同意的就投一顆黃豆,不得投兩顆。還有一個空碗,有小紙片,你不同意這些人,也可以投別人,寫好名字,搓成圓坨,投進碗裏就行了。這是民主選舉,現在開始!……”
這很新鮮,投豆的人有序地站隊投豆……
投完豆,鋼子說:“還有沒有要投票的?沒有,投票結束,下麵由許會計唱票,毛標監票,我來計票。”
計票完了,最後由洪家勝宣布:“袁世道,十五票;潘忠銀,十一票;鋼子,十二票;許得坤,七票;毛標,兩票;甘梅,五票;洪家勝八十三票;金滿倉三百零五票。大家選出的是——”
眾人一致喊:“金滿倉!”
大夥拿眼睛找金滿倉,他已經離開人群,躲在溝邊抽煙去了。洪家勝喊他說:“滿倉,這不是組織決定的,是咱們村民民主選舉的,請你上來發表當選感言!”
金滿倉在溝邊說:“這不是真的!”
洪家勝說:“這還不是真的,什麼是真的?”
金滿倉說:“是你們早設計好的,我金滿倉枯老百姓,挑不起這個擔,負不起這個責,你們支部撂挑子,給我戴高帽子,我不幹!”
餘翠娥也站出來給丈夫幫腔:“什麼會長不會長,村裏的事本來是你洪書記的,你書記、村主任一肩挑,你怕擔責,甩給我們家滿倉!”
黃秋蓮說:“餘翠娥,你憑什麼誣陷我們老洪?”
洪家勝趕忙阻攔黃秋蓮:“秋蓮,給我滾!”
許會計出來打圓場:“大家都別說難聽的話,投票是一顆豆一顆豆,誰也作不了弊。再說滿倉是黨員,鄉親們瞧得起你,你就義不容辭。虎門銷煙的那個林則徐有詩,‘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福禍避趨之’。這話說到底了,滿倉,別掃大家的興,冷了鄉親們的心!”
金滿倉不好開口了,沉默著。氣氛僵了。
這時馬三爺突然從人群中衝向金滿倉,朝他舉起拐杖,大聲嗬斥道:“滿倉,三爺我勸你,不要狗子坐轎,不識抬舉!鄉親們投票讓你當會長,你若不幹,我就一拐棍刷下來!你信不信?!”
有人趕快去拉馬三爺,知道他的火暴脾氣,說:“三爺,使不得,使不得!”
金滿倉沒想到馬三爺出頭要打他,人家德高望重,倚老賣老,八十多歲的老軍人,打了白打。再說金滿倉平時非常敬重馬三爺,抱著頭在那兒不敢吭聲。
馬三爺氣得長胡子亂顫:“你說話唦!”
鋼子過來說:“滿倉哥,我鋼子也是從來不低頭的,今天,我代表村民求個情,請你接受這個會長職務。”
他說著朝金滿倉跪下來。
看鋼子一跪,一排村民也齊刷刷地跪下了。
金滿倉趕忙去拉鋼子,可跪下的人越來越多。這讓金滿倉不知所措,看著那些期待的眼睛、樸實的麵孔,還有懸在頭上的馬三爺的拐杖,金滿倉眼睛泛紅,最後說出了四個字:“我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