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會計很少吃館子,點菜就顯得磨嘰,看了菜譜下不了單,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這讓女服務員有點不耐煩了,說:“您郎嘎看明白了沒有?沒看明白再瞧瞧,我先到那邊去點菜了。”
許會計說:“哎丫頭你別走唦,我馬上點,人老眼花,總之要看明白對不對,怎麼這不耐煩咧?”
在一旁的洪家勝對服務員說:“是這樣的,丫頭,我們有十來個人,你們有什麼菜,你們這兒的主打菜特色菜是什麼?先點酒也行,荊江大曲你先給我們來六瓶。至於菜嘛,你按十個人三百塊錢給我安排。”
服務員差點笑出雞叫聲:“十個人三百塊錢,吃盒飯呀?”
洪家勝說:“那你說呢?”
服務員還在雞打鳴似的笑:“我就問你們是請哪個?”
許會計說:“縣裏的大領導。”
服務員說:“這就對了,十個人至少五百塊錢吧。”
洪家勝說:“就五百,你給我們安排,別多說了,人都快來了。”
服務員看到他們拎來的網兜裏有幾隻爬動的甲魚,問:“這幾隻甲魚煮不煮?”
洪家勝說:“不煮,不煮。但五百元不能沒有甲魚。丫頭,你們這兒有甲魚嗎?”
服務員說:“有啊,有三十八元一斤的,五十八元一斤的,八十八元一斤的,真正的野生甲魚,一百八十八一斤。”
許會計提起他們帶來的一隻甲魚說:“丫頭,這才是真正野生的,天露湖的,看到沒?看它爪子的勁兒。”
洪家勝說:“你搞三斤三十八元的吧。”
服務員又笑起來:“行,是紅燒還是做火鍋?”
許會計說:“火鍋,火鍋歡騰些。”
服務員說:“這要超標啊。”
洪家勝說:“先做了再說。”
兩個人為點菜都憋紅了臉,許會計說:“太摳了,我怕讓領導笑話。”他指著桌上的兩條黃鶴樓煙說,“這也是找肖丙子賒的,他還催我還賬哩。”
洪家勝說:“菜孬點沒事,關鍵是你要喝酒,你想求人家,你喝飲料,談都不談。咱人是窮點,但誌不能窮。許會計你既然來了,今天得給我往死裏喝,你喝死了,我給你立三米高的大碑。”
許會計說:“得得得,我可不想死,要是你喝死了……”
洪家勝說:“一樣,你給我立三米高的大碑。”
許會計說:“行……唉……”
洪家勝說:“公路局可是大財神,規劃局答應了三萬,我表叔這裏說不定弄個五六萬,再加上村裏一事一議自籌一點,我們就可以開工了。如果欠一點包工頭的款,到時就給他賴著,他還能怎樣?路已經修好了,他還能把路挖斷?”
許會計說:“不是我說你,書記,還沒開工,你就準備了做老賴。”
洪家勝說:“我就是個老賴,就這個命,咋搞!”
爬樓梯的聲音響了,周局長一行人來了,大家寒暄入座,由洪家勝的表叔安排座次。
洪家勝拉過表叔給他嘀咕了幾句,他表叔就提起那幾隻甲魚說:“這是給周局長的,周局長剛剛割了痔瘡,我侄兒給您搞的幾隻甲魚,侄兒是天露灣村的書記,跟我同姓,洪水的洪,他是專程來看您的。”
周局長說:“謝謝,謝謝,心意我領了,甲魚我不要。”他熱情和藹,沒有架子,指著洪家勝和他表叔開玩笑說,“洪水來了,你一個洪水,他一個洪水,今天洪水不小啊。”又指著擺上桌的酒,“荊江大曲也是洪水。”再問許會計,“你是不是洪水?”
洪家勝說:“他是我們村裏的許會計,我們村裏的秀才。這甲魚,各位在座的領導都有,是咱天露湖真正的野生甲魚。”
洪家勝的表叔洪副局長說:“都有啊,我的不要,我的一份給周局長,他們是來求您郎嘎的。我老家那個村,路沒一條好路,現在種葡萄,種了拖不出來,他們想給鄉親們做好事,修條路,沒有錢,拜托周局長和在座的各位領導幫幫他們。”
周局長說:“前麵說的全是笑話,現在說正經的。洪書記,你們的報告我已經看了,你們是我們縣葡萄種植第一村,是我們縣農業產業轉型的典型,我們不扶持你們就是失職。要想富,先修路。先不講洪局長的老家和侄子,洪局長廉潔自律,從來沒有給老家爭取過一點什麼好處。我們局錢不多,但也要表示我們對縣裏發展葡萄產業的一點支持。今天,我也不想多說,洪書記,報告我給你考慮,要通過局長辦公會討論,但,錢,花在實處,路,修得結實,你們看來為村裏修路是有誠心的……”
聽到誠心二字,許會計以為是要喝酒,連忙端上一碗酒說:“周局長,這一碗,我給洪書記代了行不行?我們書記有糖尿病。”
沒等人攔著,他咕嚕咕嚕就喝了個底朝天。
周局長說:“完了完了。”
許會計已經喝得滿眼恍惚,問:“啥完了,周局長,我再給洪書記代一碗便是。”
許會計又端起一碗酒咕嚕咕嚕喝幹了。
周局長還是說:“完了,完了。”
許會計喝了兩碗,眼裏起霧,說:“周局長,我喝完了。”
周局長按住許會計的手說:“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沒要你喝酒……”
許會計端著空碗,一臉哭相:“白喝了兩碗!”
洪家勝僵著脖子,以為自己躲不脫了,說:“我來我來,我隻有一個要求,一碗兩萬,領導說行不?”
周局長說:“你先別談錢嘛……”
洪家勝管不了那麼多,一咬牙,一仰脖,抽起酒碗咕嚕咕嚕一飲而盡。
周局長拉著洪家勝的胳膊說:“唉,完了完了……”
洪家勝再端起一隻碗,又咕嚕咕嚕一口喝下。
周局長還是說:“完了完了……”
咕嚕咕嚕,洪家勝三碗酒見了底。周局長生氣地說:“沒讓你們這麼喝酒,這多不好,誰讓你們這麼喝酒的?!”
洪家勝端著空碗說:“您郎嘎說誠心,不是喝酒啊?……”
話音剛落,一頭栽倒在桌子底下……
洪家勝在縣醫院搶救了一整天,死裏逃生,血糖飆高到二十五了,快是正常值的三倍半。錢批下來了,還是不夠,那就要一事一議找鄉親們,必須開大會說明。
村裏都知道了洪家勝的事,開會也就是來看看他,一看,書記果然麵如渣土,萎靡不振,滿臉浮腫未消。他強打著精神,站在村委會稻場大樟樹的樹蔸上,許會計給了他一把椅子,他把椅子踢開了,放開聲音說:“各位鄉親,咱們差點不能見麵了。說得太掉份,喝酒,差點喝死了。喝死了,我洪家勝就會成為天露灣世世代代的笑話。為什麼?為找上頭要錢,喝酒喝死的村主任,遺臭萬年。我喜歡喝酒嗎?不喜歡,可為了修咱村裏的這條路,我隻有豁出去了!其實我們誤解了人家的意思,鄉下人不懂,瞎喝,人家沒讓咱這麼喝酒,真是掉底子,咱白灌了……”
許會計嘿嘿插嘴說:“我也差一點喝死了,都是我誤解了人家局長的意思,鬧出了笑話,還差點鬧出了人命……”
洪家勝拍拍許會計的肩,要他別說,“咱天露灣跟國道,隻有四公裏的距離,可這四公裏,是暗無天日的四公裏,是從地獄到天堂的四公裏,是從貧窮到富裕的四公裏。要想富,先修路,道理都懂,口號在喊,就是沒錢。在金滿倉會長腿摔壞後,我們不能再抱怨,再等待,要主動出擊,爭取資金。大夥可能笑話我說,你爭取了多少啊,不多,七八萬塊錢。你們會說,幾萬塊錢就抵你這條命?正是。我這條命,值幾萬塊錢麼?大家把我當人,我就值幾萬塊;不信任我,不把我當人,分文不值,狗屁一個。所以,我感謝鄉親們對我的信任,今天,我們的路經過籌備要動工了,不好意思,就是條碎石路,但平整了,幹爽了,不再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可這錢還是不夠,今天不是找大夥伸手,我們村委會知道大家還很窮,這本屬於村裏的一事一議,大夥還得眾人拾柴火焰高。按照村民自願、民主決策的原則和一事一議的製度組織建設,大家議一議,路要不要修,每個人能出多少錢?我們村一共有兩百九十六戶,一千五百一十個村民,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有八百一十三人,如果十八歲以上的人出一百元,就有八萬多,這樣算來,修條碎石路是完全可以了。問題是修不修,大家拿不拿得出這個錢,願意不願意拿錢?”
潘忠銀卷著袖子,高舉著手說:“路一定要修,我舉雙手讚成!我們葡萄協會強烈同意修,咱村裏哪是路,是人走的路麼?路不修,咱們種葡萄自己吃呀!”
袁世道也附和說:“確實確實,我買了個摩托,在這路上呀,不能開快,顛得人肝膽都要破,滿倉會長差一點死在這路上,現在還打著石膏瘸著腿在醫院,這條路害人不淺。”
老支書馬三爺背著鍬過來,被扶上土台,鋼子要他說幾句,他站得筆直,給大家行了個軍禮,說:“我說家勝啊,你這次大難不死,祝賀祝賀。為修路爭取資金差點喝到閻王五爹那兒去了,我不批評你,雖然沒人逼你喝,但你要修路資金心切,你喝的是糊塗酒,鬧了笑話,可也是英雄酒,我看著心疼。”
肖丙子在底下拉起喉嚨說:“公款喝酒還英雄酒,是腐敗酒。”
馬三爺說:“肖丙子,我聽到你說話了。我說英雄酒,是我說的,你舉報去,看我怕不怕!今天,要修這條路,我同意,不僅同意,還要歡呼!以後,就省得我再每天修修補補了……”馬三爺說著從兜裏拿出一個存折,說,“這是我八十歲大壽時,我兒子媳婦給我的壽禮,一千元存折,咱捐了。我雖然不屬於一事一議對象,但我今天必須自罰,我在任時沒把路修好,這一千塊錢,算是自罰三杯!”
許會計說:“您郎嘎一杯三百三呀!”
馬三爺將存折硬塞給了許會計,說:“有了這條路,我哪兒也不去了,荊州不去,武漢不去,北京也不去!大夥看看,咱這天露湖,藍天碧水,空氣幹淨,葡萄飄香,要多美有多美。人老了,在這湖邊釣點小魚,喝點小酒,吹點小風,睡點小覺,過點小日子,不賽過神仙嗎?”
說完,揮著鍬揚長而去。
許會計揚起存折,對大夥說:“咱們的老書記、老軍人馬三爺真不是我們安排的托,事先咱們都沒想到,洪書記,這錢收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