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勝說:“先放著,登記上。”
肖丙子說:“這可是將咱們一軍,讓三爺做這麼大的誘餌,咱們不跟還不行了!”
鋼子說:“我說丙子,你是咋搞的?你在村裏是富人,你還這麼嚼牙,這麼摳!”
許會計說:“人哪,何必把別人想得如此不堪,把村委會想得如此不堪,把三爺想得如此不堪?古語說,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裏通明。人行亮亮堂堂的善,不搞彎彎拐拐的鬼,何等幸福,為人為己,都是佳話……”
洪家勝說:“修好的路,大夥走,又不是村委會村支部的專用路,丙子你走得比別人還多,你三天兩頭去鎮裏進貨,你賣農藥化肥,賣葡萄苗木,是從哪兒運來,又從哪裏運走,總不能飛去飛來吧?”
鋼子說:“是呀,你肖丙子會翻筋鬥雲,一個筋鬥雲十萬八千裏?!”
大夥七嘴八舌地說,洪書記差點丟了性命,弄來了這些錢,咱們再交點小錢,就能走大路,值!有的說,別人交我交就是了……
洪家勝說:“路如果修好了,我們想在與國道交會的路口,豎兩塊大廣告牌,一塊寫上‘荊江縣天露灣千畝葡萄基地’,另一塊牌子寫上‘荊江縣葡萄研究中心’……”
這下沸騰了,村民起哄並笑翻說,哪有千畝基地呀,這不是吹牛嗎?還縣葡萄研究中心,縣裏的牌子讓咱們村掛麼?
洪家勝也哈哈自嘲地笑了,說:“所以你們幹不成大事,幹大事要有遠見,我們短短幾年就有了兩三百畝,千畝的麵積莫非很難呀?我就不信!再說了,我們為啥不能代表荊江縣研究種葡萄?研究種葡萄是有科技含量的,不是忽悠。研究中心,就是確定我們的中心地位,我們這些泥腿杆子也能研究葡萄,比農科所的人強,農科所的人還不知道吃葡萄吐不吐葡萄皮哩!”村民又一陣哄笑。洪家勝說,“咱們的葡萄研究中心,一無人員,二無經費,三無場地,就是個‘三無’產品。但我們近百戶葡農,哪一個現在不是研究員?全縣現在種植葡萄不都是來我們村學習請教麼?我們沒有辦公室,我們的研究中心是我們天露灣全部的田野!先把牌子掛起,先入為主,咱們掛了,看哪個村再敢掛!”
許會計說:“就是這個理!”
洪家勝最後說:“咱們村窮,做廣告牌子的錢沒有,我已經在鎮裏找收購廢品的人聯係好了,買幾個大洋鐵油桶,裁開一焊,用噴塑布一蒙,就是漂亮的大廣告牌了。路一修好,大廣告牌一豎,咱們村在國道上就長臉了!就等於衝向了國道!”
沒想到,這次一事一議收到的錢很快就有了七八萬,大家賣葡萄後,手頭也寬裕多了。
開完會,下起雨來。雨水在屋簷上形成小瀑布,濺得叭叭直響,幾隻雞龜縮在屋簷下。洪家勝與鋼子和許會計商量,是不是去醫院看看金滿倉。這時,一輛大眾轎車突然停在了村委會門口,從車上下來兩個陌生人,將幾隻躲雨的雞嚇得跑進雨中。
來人自稱市委辦公室的,一個是副主任趙向明,一個是工作人員小高,他們是路過就拐進了村裏,想看看村裏的葡萄。
市委辦公室的趙副主任來了,洪家勝忙叫許會計找毛巾讓他們擦擦,趕快倒茶。並說起幾年前他愛人和千金來調研過的往事。
小高說:“趙主任是想了解一下你們村種葡萄的情況。”
洪家勝拿出工作筆記本說:“……我給趙主任簡單彙報一下,我們全村兩百九十六戶,一千五百一十人,現在有九十八戶種上了葡萄,有葡萄兩百零二畝,我們這裏傳統是一千平方米一畝,相當於標準畝的三百畝。現在我們主要種的有巨峰、高墨和京亞,主打是高墨,高墨最多,有一百八十畝的樣子,其他就是巨峰和京亞。今年我們的高墨長勢喜人,是初果,估計收成約有七八十萬斤,明年就可達到一百五六十萬斤……”
趙向明對他們大讚:“沒想到,你們村短短幾年就有這麼多葡萄。我是荊州農學院畢業的,對你們種葡萄很感興趣,早就想來,現在你們的發展規模不錯,勢頭很好,一路過來,路兩邊都是葡萄,成為葡萄種植專業村已粗具規模。”
許會計說:“我們主要是露地葡萄,沒有一個大棚,不中看,想做大棚,我們洪書記高瞻遠矚,胸懷大誌,心中早有規劃,可就是沒錢,也不知市裏有沒有這方麵的補貼?”
趙向明笑笑說:“現在好像還沒有。”
洪家勝說:“關於葡萄種植的一些問題,鋼子書記,你把袁世道叫來,趙主任,我們村裏成立了一個葡萄協會,會長叫金滿倉,是第一個種葡萄的人,技術很好,他現在住院不在家,我讓我們副書記鋼子叫其他副會長來詳細跟您彙報。”
趙向明說:“不用,不用,我們去你們葡萄園看看……”
出了村委會,碰上了穿著雨衣騎車去學校的金甜甜,洪家勝讓她下車,給趙向明介紹說:“這就是金滿倉會長的女兒,叫金甜甜,她跟我兒子是同學,上次您郎嘎愛人和千金來,您郎嘎的千金和他們還照了一張合影的。”
趙向明對金甜甜說:“噢,我在我女兒的房間裏看到了你們的合影。希望你們都考上大學,為村裏爭光,為父母爭氣。”
金甜甜說:“謝謝趙叔叔,也請您郎嘎給怡月帶個信,我們這裏的葡萄又熟了,希望她到我們這裏來玩,一起摘葡萄,摘蓮蓬,摘荷花。”
趙向明說:“好呀,我一定把你的信帶到!”
沒等到拆石膏,錢花完了,金滿倉堅決要出院。
回家的當天,他拄著雙拐來到了自己的葡萄園,滿目荒涼,心中更荒涼。這哪是他的葡萄園,滿地都是已經掉落後腐爛和幹癟的葡萄、發蔫的葡萄藤、瘋長的雜草。他心情沉重,坐在田頭,聽到背後咳嗽了一聲,一看,是潘忠銀。潘忠銀說,你剛出院,跑田裏來幹啥?金滿倉說,急呀。潘忠銀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回家躺著吧,別急,急也沒用。金滿倉說,不急不行,田裏的活沒人幹,葡萄也爛在地裏了,不急是假的,錢花了,腿還沒好。潘忠銀說,等拆了石膏複診再說,明天我和小琴來幫你整理園子。
金滿倉拄著拐杖,小心地走上湖邊的小道,他很想來看看,一旦離開這天露湖,就會想它。
浪動蘆葦,風吹荷葉,漸漸有了秋色的寂寥。茫茫大湖,總會把人的鬱悶吹得一幹二淨,把心熨平,這湖可真是個怪物,能洗心哩。
他的拐杖戳到了一個硬東西,低頭一看,是隻甲魚,想往水裏爬。金滿倉用拐杖抵住,蹲下去抓住了甲魚,還不小哩。
回到家,金滿倉老遠就喊:“翠娥,看我撿了個啥?”餘翠娥一看,是一隻大王八,問:“忠銀給你的?”
“我抓到的。”
“你這個樣子能抓甲魚?”
“讓我碰上了。”
“老話說,撿到甲魚費臘肉,我到哪兒找臘肉去?”
“就這樣燉一樣好吃。”
潘忠銀給金滿倉送了些高粱酒來,五斤的塑料壺,說是在對岸酒坊放的酒。看到地上一隻大王八,問是哪兒來的,金滿倉就說是在田埂上踩到的,正好叫上世道咱們吃了。潘忠銀就說他家還有臘肉,便回家又取來了半刀臘肉。
袁世道來,騎上了他的“紅雞公”,就是嘉陵摩托。這亮瞎了眼,一發動,屁屁屁的聲音很是拉風氣派。他說,咱們走村串戶、去城裏賣葡萄,自行車太累,你看,我這後麵馱兩個筐,兩百斤,一飆就走,不費吹灰之力。
喝著酒,金滿倉就把自己不想幹會長的想法說了,他說,想幹也幹不了,腿是廢掉了,讓他們再選個人幹,你們倆都能幹。可袁世道和潘忠銀讓他別這樣想,潘忠銀說,今天咱哥仨在這裏喝酒,雖然喝的不是雞血酒,我發誓,如果滿倉哥你真殘了,你的葡萄我和世道幫你種,幫你收,幫你賣。袁世道說,這話也正是我要說的。
金滿倉喝得眼淚直流,觸到了傷心事,喝下去一杯,亮出空杯說,謝謝兩位老弟,但我髖關節骨折,好了也幹不成重活,這輩子算是完結了。好勸歹勸,勸去勸來,發現他女兒甜甜也突然哭起來。這酒越喝越沉重,大家就散了。
金滿倉不喜歡見人哭,但是他自己先哭的,見女兒淚眼婆娑,一頓酒不歡而散,就發了脾氣,說:“你爸還沒死,你哭啥哩,號喪咧!”這一吼,女兒也不敢出聲了,麵壁而立。餘翠娥收拾碗筷,說:“還不是你先哭的,你說這輩子完結了,甜甜不嚇住了麼?”金滿倉本來心情不好,老婆還在說他,就火了,說:“都是我的錯,我去死行不行?!”餘翠娥也不敢吭聲了。
女兒癡站在那兒,突然甩出一句話:“我高中一畢業就出去打工,掙錢給您郎嘎治腿!”
金滿倉最怕聽這句話,這伢也跟他一樣,倔,天生是個倔丫頭,果真如此,那就壞大事了。他惡狠狠地教訓女兒:“放屁!你如果拿我的腿為由頭不好好讀書,我就不客氣的!”
可女兒賭氣哭著跑了出去。
她想這個時候洪大江一定會在湖裏遊泳,果然看到湖中心有個劃水的人影,她就喊:“大江哥!”
那個人影漸漸遊近了,是洪大江,見金甜甜來了,便喊她:“甜甜,接著!”隻見一道白光一閃,大江扔上來一條鯽魚,少說有一斤重。那鯽魚一道金脊,在青草叢中蹦躂。金甜甜摁住魚,折了一條柳枝,穿起魚鰓。
站在淺水裏的洪大江發現金甜甜臉上有淚痕,問:“甜甜你怎麼了,哪個欺負你了?”
金甜甜說:“沒有啊,沒誰欺負我。”她提著魚,“掛這裏,你別忘了提回去。”
洪大江說:“給你的,熬魚湯給你爸喝。”
他又紮了一個猛子,在湖底扯了幾根白白的藕帶,扔了上來:“這個也給你爸炒了下酒,做酸辣藕帶。”
金甜甜洗了一根藕帶,拿起就生吃了一口說:“真甜!”可是,看到他又一個猛子紮進去,好長時間沒有起來,她慌了,對著平靜的湖麵大喊:“大江哥,大江哥,你在哪裏?……”
金甜甜急得哭了,岸邊突然翻起了大水花,洪大江猛地鑽出水麵,還澆了她一捧水,把她的衣裳都澆濕了,金甜甜破涕為笑說:“你要死呀!”
金甜甜本想告訴他自己的想法,洪大江從水裏爬上岸來,金甜甜麵對穿著短褲的他,羞怍欲走,也就不想說了,謝了他的魚和藕帶,匆匆離開。
洪大江摸著濕濕的腦袋,望著她的背影,又跳進湖裏,濺起一片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