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3)

�T��\u000b�金滿倉的腿完全好了。但女兒金甜甜聲稱要賺錢還債,還是放棄了複讀,繼續在武昌打工。

這一年臨近暑假時,金甜甜打電話給洪大江,幾次沒叫到人。有一天終於叫到了他,他說他太忙,每天很晚才回宿舍。反複問,才知他們在學校排練節目,迎接香港回歸。問他演什麼,他說是一個合唱,含糊其詞。但金甜甜知道洪大江的嗓子很好,唱起流行歌曲來,特別是唱情歌王子張信哲的歌,有模有樣。就想去欣賞他塗脂抹粉在舞台上的形象。金甜甜說要來學校看他演出,洪大江卻要她別來,就一個大合唱沒啥看的。洪大江越不讓她去,她越要去。摸清了演出的日子,金甜甜買了葡萄,坐了公汽,去了華農大。校園裏到處是紅旗招展,彩球飛舞,學校真的熱鬧。操場上,人山人海,舞台背景是“97”二字裝飾著紫荊花的圖案,還有香港、長城與天安門的噴塑襯景。其他節目金甜甜沒在意,又是舞蹈又是詩朗誦,還有武術表演,各種樂器演奏,這些大學生真的是多才多藝。金甜甜等著洪大江他們的大合唱《東方之珠》。終於等到了,洪大江出來了,一套西服,非常帥氣,光彩照人,還是男聲領唱,而金甜甜看到站在他旁邊的女聲領唱,竟然是趙怡月!趙怡月雖然長相不出眾,但氣質優雅,個子高挑,她身穿一襲紅色長裙,像童話中的公主或者仙子。這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舞台中央,儼然是一對新郎新娘,金甜甜看得喉嚨哽了,呼吸困難。她看看自己,就一醜小鴨,好一陣自卑和難受。

……小河彎彎向南流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東方之珠我的愛人

你的風采是否浪漫依然

月兒彎彎的海港

夜色深深燈火閃亮

東方之珠整夜未眠

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

讓海風吹拂了五千年

每一滴淚珠仿佛都說出你的尊嚴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

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

洪大江與趙怡月深情地領唱,深情地對視,珠聯璧合,配合默契,加上近百名合唱演員的配合,這一曲《東方之珠》,堪比專業演員的演出。

但在唱到“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時,洪大江看到了台下慢慢擠到前麵的金甜甜,那一張紮著辮子的標準鵝蛋臉,那一雙淡藍色的大眼睛,能從幾千人中一眼看出來。他的神情有點打野,沒有與趙怡月呼應,趙怡月順著他的眼光往台下看去,也看到了金甜甜。不過,走神隻是一瞬間,馬上男女領唱又配合好了,演出非常完美成功。

還沒有卸妝,洪大江就匆匆地從台後走了,趙怡月喊他:“大江你去幹什麼?”洪大江沒理她,她跑著跟上去。其實趙怡月知道他是去找台下的金甜甜。一直跑到操場後的一個排球場那兒,洪大江才喊住了金甜甜。金甜甜一走一跛,估計是鞋子出了問題,她連走帶跑,雙手撐在排球網的杆子上喘氣,手上提著那袋葡萄。

洪大江喊她:“甜甜,你走這麼快幹什麼?”

金甜甜沒有說話,隻是喘氣。她回過頭來,看到不遠處跑來了趙怡月,又拔腿欲走。

洪大江上前攔住她:“甜甜,你站著說話!”

金甜甜想甩開他:“我要搭車回去了,再過一會就沒車了!”

洪大江和趙怡月就跟著她往校門口走,後麵趙怡月在喊:“甜甜,你站一下,我跟你說個話!”

可金甜甜沒理,隻顧噔噔地朝前走,甚至是小跑。走了一會兒,金甜甜站住,等他們跟上後,她沒有將裝葡萄的袋子給洪大江,卻一把塞給了趙怡月,說:“給你,葡萄。”

趙怡月拿上沉甸甸的葡萄,說:“甜甜,謝謝你。大江,我們食堂不是有消夜嗎?把甜甜叫上吃了消夜再走。”

洪大江說:“是呀,是呀,甜甜你既然來了,這麼著急走幹嗎?晚會還沒完哪!食堂消夜了再走!”

趙怡月從袋子裏掏出一串葡萄來分食,她自己吃了一顆,說:“好甜!”洪大江拿著了,金甜甜說不要。

“真的好吃!”趙怡月說。

“你們兩個是不是畢業了分到香港?”金甜甜突然說。

“香港?”洪大江笑了,“香港能分配嗎?”他搖頭否認。

趙怡月說:“怎麼能分到香港呢,剛回歸,再說我們與他們的體製不同,甜甜你為啥問這個?”

金甜甜說:“你們兩個去香港工作多好呀!”

趙怡月聽得摸不著頭腦,洪大江也不知她為何要老講這個話題,就對她說:“甜甜,你是不是喝高了?瞎講。”

金甜甜說:“我怎麼瞎講?那是東方之珠,你們的愛人,還有你們守著滄海桑田變幻的諾言,還有海潮來陪伴你們,你們多幸福呀!”

洪大江急死,大聲說:“甜甜,你高燒了麼?胡言亂語,說的啥名堂!”

趙怡月已經覺出了端倪,她想她不該跟來,這讓金甜甜更加誤解,更加惱羞成怒。於是她說:“甜甜,大江,我還有事,我先走了,甜甜,謝謝你的葡萄!”

洪大江想喊住趙怡月,趙怡月很快就消失了。

金甜甜站在那兒,洪大江不知所措,說:“甜甜,你究竟想怎樣嘛……”

趙怡月一走,激動的金甜甜就沉默無話了。

洪大江急得腦袋亂擺:“我說甜甜,就演個節目,要你別來看,有啥看的,你說!”

金甜甜說:“行,我這就去搭車,不再來你們的大學,我什麼都不配!……”

她嗚嗚地哭著向校外猛跑,洪大江追了一段,跑不過她,就站住了,朝她喊:“甜甜,回來!回來,甜甜!”

金甜甜已經跑得無影無蹤,留下洪大江一個人站在路燈下,好憋屈難受。

後來在學校裏,趙怡月躲著洪大江走,不冷不熱。而金甜甜有電話也是彬彬有禮,她來過學校兩次,匆匆見麵,說是給他買的水果,又買了一雙布鞋,裏麵還塞了兩雙襪子,一件背心。好像對她那次來學校看演出攪場子有點愧疚,但就是不說。

斯須間,雨水瘋狂湧入了一九九八年,這一年雨水與江水朋比為奸,恣意湓泄。天露灣的葡萄來了黑痘病,又來白腐病;來了炭疽病,又來白粉病,還有霜黴病、蔓枯病……你方唱罷我登場。透翅蛾開始蔓延,有好些葡萄園的葡萄全蔫不拉嘰,籽粒軟癟,以為是枯蔓病,結果發現是透翅蛾蛀空了藤子……還有被雨水泡爛的葡萄,丟棄在村道兩旁和水溝裏……

去大堤看水的人回到村子,形容說可以在堤上洗腳了。大堤上全是武警戰士,看來今年分洪破堤是一定了。在荊江縣,每年夏天漲水之時,總是會人心惶惶,謠言滿天飛。但住在分洪區裏的人,已經習慣了這種謠言的折磨,各自投親靠友堅壁清野,將值錢的東西轉移到了安全區裏。存折裝在荷包裏,隻等一聲令下,光著腳丫子跑就行了。但這年的水勢太大,報紙電視上都說是特大洪水,百年一遇。金滿倉召開了幾次葡萄協會的會議,同大夥兒研究葡萄的換代問題,說白了就是砍掉退化的高墨,更新像藤稔這些新品種。可突然有消息說分洪區裏的幾十萬人要大轉移,看來分洪這頭狼真的要來了。

金滿倉和袁世道他們被通知去村裏開會,幾個人披上雨布,穿上套鞋就去了,以為他們要議一下葡萄的事,可到會的人一律神情嚴峻,一個個大難臨頭的樣子。外頭暴雨如注,雨下得天昏地暗,萬物喑啞,隻有雨水像鐮刀割草的嘩嘩聲,打在屋頂上、簷溝裏,間或有水鳥在雨霧中淒迷的尖叫聲。

許是沒有睡好,洪家勝書記眼皮浮腫,嚴肅地說:“根據縣裏和鎮裏的可靠消息,全縣準備大轉移。武警部隊已經全線駐紮在長江大堤上,沙市已經封渡,溫副總理到了沙市坐鎮指揮,朱總理也來了。沙市水位已經達到四十五米,超過一九五四年的洪水隻是時間問題……”

眾人議論紛紛,真是百年難遇的大水災,雨也沒有停過,天都要下穿了。有的說,咱們的葡萄咋辦?

馬三爺說:“我八十多歲,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水。”

洪家勝對大夥說:“現在據可靠消息,北閘大堤上已經埋了幾萬斤炸藥,準備炸堤分洪。以恐出現危險,我們要按照縣裏鎮裏的指揮,讓大家收拾好貴重的東西有序轉移。”

許會計說:“那就是真轉移了囉,我家的十幾頭豬,都還是小糙仔豬,六七十斤,運又運不走,殺又不能殺,這不黑了天!”

洪家勝說:“服從大局。”

鋼子說:“今年的歉收是肯定的,要真這樣,那就是顆粒無收。”

金滿倉說:“今年葡萄的病蟲害這麼嚴重,指望咱們一起好好議議,看來是不識時務了。”

洪家勝說:“隻能緩緩。”又問許會計,“我們村最新統計葡萄有多少畝?”

許會計說:“一千六百八十三畝。”

洪家勝對金滿倉說:“全淹了,什麼病蟲害,都被一場大水消滅了,壞事也變成了好事,先把這場大水對付了再說,人轉移出去,再考慮其他。我倒是建議,我們村的葡萄,有的已經熟了,摘一些去慰勞武警戰士,反正要被水淹了,大家說怎麼樣?”

洪家勝顧不得金滿倉他們葡萄協會的掃興,紅著眼睛喋喋不休地說:“舍小家,顧大家,分洪區人民要承擔的責任,也是我們的宿命。”

許會計說:“書記,你別說宿命了,是時命。時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洪家勝不耐煩地說:“許會計,我不跟你咬文嚼字。時命也好,宿命也罷,就這樣了。我記得趙縣長說的,說開園他一定來,現在我們還有啥呢?啥都沒有了,所有分洪區的人,洪水一來,就得從頭再來!”

馬三爺安慰大家說:“一九五四年國家還很窮,分洪後還管了咱們,現在國家富了,更加會管咱們,咱們的所有損失,政府都會管的,不用擔心,過去如此,現在如此,今後更如此。”

洪家勝要求大家迅速組織葡農采摘。鄉郵員敲著鈴鐺來送報紙,說這是大轉移前的最後一趟。許會計拿了報紙,喊金滿倉,遞給他一封信。

金滿倉接過看了看,是浙江金華葡萄培育基地寄來的。他在廊簷裏拆開,是一封填寫了名字的打印信:

金滿倉同誌:

我基地擬在 8 月 20 日至 8 月 30 日舉行最新品種夏黑、藤稔的種植技術培訓班,凡參加培訓的葡農才可購買我基地的種苗。新培育的藤稔極少落果,穗重可達兩千克,特別適合南方種植。因為新品種種苗有限,參加者訂苗後,即可按合同托運,是更換新品種的極好機會,不可錯過。望接信後迅速電話聯係我們,以便安排學習和住宿,需購買數量也一並告知,原則上最多一地不得超過 10 萬株。

浙江金華葡萄培育基地

1998 年 8 月 10 日

金滿倉看過之後轉手就交給了袁世道,讓潘忠銀也傳看了,然後說,咱們再合計一下。袁世道握著拳頭說:“機會!”潘忠銀也會心地點頭。

金滿倉回到家,沒有看到餘翠娥,他倒了一碗“三匹罐”喝了,又在院子裏摘了條黃瓜,用雨水洗了吃著,去了葡萄園。

雨水打在葡萄園裏,一片嘩啦啦的響聲。他在園子裏瞅著,看到了餘翠娥用剪刀剪著葡萄,腳下的一筐快滿了,紫紅色的葡萄,被雨水洗得鮮靈透亮。

“賣不了啦,馬上大轉移,好在咱們準備得差不多了,村裏讓送給武警戰士們吃。”金滿倉說。

餘翠娥停下手中的剪刀,說:“我給你講,滿倉,我是不會走的。”

金滿倉望著頭發濕塌塌貼在額上的老婆一臉憔悴的樣子,說:“翠娥,你咋這樣想哩?”

餘翠娥說:“我死也要跟咱們的葡萄在一起!這多年的心血,我不走!”

“苕!”金滿倉提高嗓音,“苕得有賣的!”

餘翠娥說:“我苕,我願意呀!”她摸著那一串串飽滿、成熟的葡萄,抽咽起來,雨水淚水分不清。

金滿倉心情也難受,她這一哭,自己的淚也要掉下了。他拍拍她的背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過去勸我治病的話。又不是咱一家,損失國家不補的?咱們分洪區老百姓為國家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國家不會忘記咱們的。再說,我們商議,不要這葡萄了,換品種,這未必不是一次好機會,讓它淹,免得我們動刀砍!”

園子外頭,村道旁,有人喊他。是袁世道和潘忠銀。